作为一个优秀的学生,张正芳为什么没有拿到戏校的毕业证书,就离开了校园?
这是一段不那么愉快的回忆。
顾正秋在1960年代口述、1980年代出版的《顾正秋的舞台回顾》中说:
她(张正芳)是个早熟的姑娘,在我们毕业的前两年,她就和在兰心戏院演话剧的黄宗英、王微、蒋天流等熟识了……我知道她交了男朋友,又交了新的女朋友,心里很不是味儿。大概没多久,她就离开学校,听说和一个姓黄的商人走了……她走之前,没和我谈过,走之后,也没给我片纸只字,我以为这个好朋友就此断绝音讯,没料到后来我在南京中央大舞台公演的时候,她忽然跑到后来来看我……
到了1990年代,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了人间的沧桑坎坷,顾正秋在《休恋逝水》中又是这样回忆的:
大概是1945年初吧,还不足17岁,正芳突然悄悄失踪了……这个消息使我很伤心——我俩不是最好的吗?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但转念一想,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苦衷吧?何必怪她呢?只是从此见不到她,心里难免若有所失;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几十年后,张正芳在北京的寓所向我们平静地道来。
“七七事变”,她的父亲失去工作,生活就一点一点落魄了:先是把一楼客厅租了出去;接着,二楼男女主人的主卧也租了出去;最后,亭子间也有了租客。不仅如此,家中原来的红木家具也尽数变卖。就这样,张正芳和她的父母及三个哥哥,一个曾经富庶的小康之家,就住进了原来那幢房子的“假三层”。尖顶棚的两边斜下来,狭窄的墙壁上有一扇窗,窗下就是张正芳栖身的小床,甚至伸不开脚。父母睡在屋中的一个大床上,旁边再放一张大哥睡的小床,二哥、三哥则每晚打地铺。那时的家里,已经困难到连吃饭都吃不饱了。雪上加霜的是,1943年,44岁的父亲患上了肺结核,由于无钱医治,贫病交迫,最终,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丢下一家子离世了。
大概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就越来越能体会别人生命的苦和选择的无奈。对比这两段文字,能看出顾正秋的心境。但一个更大的问题是,是什么原因让张正芳做出这个“破天荒”的决定?
父亲一走,一个风雨飘摇的家终于散了架,兄妹四人也只能各自寻找生活门路了。
张正芳的大哥从小喜欢吹口琴,便经人介绍到王庆隆口琴学校去教习,顺便抄写谱子挣点钱。此后,又被生活所迫,到一家舞厅去吹口琴,当起了那时人们口中的“洋琴鬼子”。在舞厅,大哥认识了一个舞女,二人结婚后,便离开了家庭。她的二哥失学后,到苏州一个亲戚开的钱庄当学徒,便离开了家。三哥辍学后选择了学皮鞋匠,也离开了家。
那时的张正芳才14周岁,已是上海滩小名角儿了。但仍在戏校学习的她,只能靠在学校领点伙食费。“大概相当于现在100斤籼米吧。”张正芳说,这些收入也只能勉强维持她和母亲两人的生活,吃饱饭都很困难。万般无奈之下,母亲改嫁给了日伪政府的一个副官。当时的张正芳虽然年纪小,但也寻摸出了其中的“滋味”:“这个人很恶毒,他和我妈结婚,很可能是奔着我来的,一心要拿我做摇钱树……送到小广寒,或者送到什么长那里去。我知道,家里不能待了,简直是狼窝了。”于是,她只能借宿在同学家里,左思右想之下,和母亲摊了牌:“这个人要害我,你要他就没有女儿了。”无奈的母亲也说了真话:“你要是能养活我,我就跟你走。”
离家的哥哥们听说了母亲改嫁的消息,便也逐渐和妈妈脱离了关系。
回忆这段往事,张正芳难以平静。她端起水杯,像是喝水,又像是思索:“在戏校的时候,这个长,那个长,还有大资本家,一请吃饭,必然是校董、校长带着我和顾正秋出去应酬,这样的场合太多了。有时,他们喝多了就说,‘差不多了吧?’老师们说,‘慢慢来,再等两年嘛’。起先我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可到了十二三岁上,也就逐渐逐渐理解了。”
张正芳感慨,到了那个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当年父亲不让她学戏!“社会上的‘下九流’,那些剃头的、修脚的、妓女、戏子……任何人都可以侵犯你,仿佛理所当然。在学校时学校要维护威信,还有校长、老师保护我们。可毕业后,离开了戏校你到哪儿唱戏去?要唱戏就要有人来捧你,捧你的人有多少是不怀好意的。你想有一个完整的身体吗?这不可能。老宋家书香门第,我的祖父是前清的秀才,民国之后还在《申报》当过编辑,都是有文化的人,对我来说,怎么可能?”
几十年后,张正芳的眼中,依旧是深深的无奈。在那个时代里,一个十多岁的少女,仅仅是希望能过上普通人平静的生活,希望能有尊严地活着,却无法仅凭自己的努力就实现这平凡的愿望。她挣扎着,试图在左右为难的夹缝中为自己寻找一种可能。
就在这时,张正芳遇到了顾正秋口中的这个“丈夫”。
那时,十几岁的张正芳在台上光彩,可每每回到家中,走进弄堂,总被邻里说成是“拖油瓶”(上海方言,妈妈改嫁了,她原来的孩子就是拖油瓶),这让好胜要强的她觉得丢人。经历家变的张正芳早已比同龄人更成熟,改嫁了的母亲无法细致地顾及她的前途,周遭那些非亲非故的同行、朋友也没几个能真正替她考虑和着想,她只能自己为自己的命运谋划着、争取着——女孩子早晚要嫁人,也许嫁得一个好人家,清清白白,会比待在梨园行里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想法被周围人观察到、揣测到了。正好就在此时,一位朋友无意间提起,一位姓黄的商人家中夫人亡故,想续弦。
朋友口中的黄先生,是南京钱庄的一位襄里(副经理),一表人才,每次来上海,必然请校长、张正芳和顾正秋一起吃饭,还给张正芳带一些玩具。1945年的春天,张正芳16岁。二八少女风华正茂,对社会上的事情没有太多戒备。她当时只是觉得黄先生人挺好,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虽然比她大12岁,但看上去却是真心对待自己,而且能把自己从苦海中解救出来,保持清白。就这样,张正芳选择了相信和托付,她那时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希望黄先生在婚后能赡养她的妈妈,而那位黄先生自然也是一口答应。
于是,张正芳还没毕业,就跟着她新婚的丈夫到了南京。
她说:“我一心只想着离开荪吉里那个臭窝,离开上海,离开是非之地,不再唱戏,做个清清白白、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去过一种正常的、全新的生活,并把我的母亲也带进幸福里。就是这么简单。”
1940年代的戏剧名角,面临着一个选择的困境,是要舞台,还是要清白?似乎这样的问题,在今天都没有过时。
张正芳的选择,让她此后的人生,与其他传统戏曲演员不尽相同。
婚后的生活也算得上美满,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日常生活井井有条。他们南京的家安在了青石街十五号。独门独院、楼上楼下还算宽敞。张正芳的母亲也跟着到了南京。只是丈夫为了赚钱养家,应酬颇多,有时会很晚才回家。
然而,妈妈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一个月后,就丢下张正芳回了上海。母亲说:“吃姑爷的饭我不习惯,你既然找到合适的对象,就在南京吧,我走了。”而在张正芳的理解中,母亲之所以回上海,是因为“她还是留恋上海那个家”。
此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张正芳怀孕了。那时,她只想着做个贤妻良母,安此一生。后来顾正秋曾回忆,自己1946年带团在南京演出,时居南京的张正芳不仅把团里的“正”字辈同学都请去家中吃饭,而且还特地做了好多肉松让同学们带回团中改善生活。家宴中一道红烧蹄,顾正秋一生未忘。“正芳已是一个能干的妇人,我还是一个未解世事的姑娘呢。”
1945年,日本投降,这对全中国人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却又成为了张正芳人生的一个转折。那一年,钱庄倒了,丈夫失业了,做生意又赔了很多钱。对于沉浸在小日子中的张正芳,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然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1946年年初,丈夫的弟弟从天津来到南京,带来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消息——丈夫并非丧偶,家中那位由父母包办婚姻的妻子当时仍然健在,他们还养育有三个孩子。
那位黄先生没有做过多的辩驳。张正芳相信,从日常他们夫妻的感情来看,这至少是一段自由选择、努力经营的感情和婚姻。如果不是时局的变动,丈夫肯定也是希望小两口能在南方从此安稳度日的。至于丈夫家中那位“夫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也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只是在那个年代里,能一力抗争、休妻再娶、追求新式婚姻、成为时代先锋的人,毕竟需要太大的勇气。无论是张正芳,还是丈夫黄先生,其实都只是巨大时代变动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两人都只是在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下,尽个人最大的努力,在找寻幸福而已。
旧时代女性一次为改变命运所做的努力,却走到了这样的结局。难道仅仅“不谙世事”这样个人的原因,或是“遭人算计”这样一推了之的概括能解释的吗?也许,不身处在当时的境况中,我们谁也没有能力回答如此复杂的问题。
“这时你说我怎么办?我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只有委曲求全。把孩子带好,认命吧。”这是张正芳最后的决定。
但是,一家子如何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