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校生活 八、登台公演

1940年初秋,上海戏校正字辈的同学在上海黄金大戏院(即今大众剧场)公演。

仅仅入校9个月,就能演出,谁也不曾预想到会出现万人空巷的景象。

戏校演出的第一张海报,公布了师资名单、“正”字辈全体学生艺名以及三台打炮剧目,一下子就引起了上海滩京剧观众的注意力。三天戏票一抢而空,首场演出,不仅客满,连加座、站票也都全部售完,剧场挤得满满的。

为选这三台“打炮戏”,关鸿宾老师真是绞尽脑汁,费尽心血。他和瑞德宝、刘嵩樵、郑传鉴、梁连柱、关盛明、陈桐云、许紫云、陈斌雨、穆盛楼、石小山等老师考虑再三后决定,第一台演《天官赐福》《二进宫》《三盗九龙杯》《八五花洞》;第二台为《富贵长春》《四郎探母》;第三台则是《财源福凑》《双姣奇缘》《大铁笼山》。这三台戏能充分显示戏校同学的所学所长,戏码既新颖别致,又能把生、旦、净、丑各个行当演员的功力都亮出去。

头一出戏《天官赐福》是吉祥之意。主角天官由郑正学扮演,此外还有五路神仙和众云童、众仙女。云童们在紧凑的“战场”锣鼓声中,先上两个手持“云片”道具的云童,随着锣鼓点子,有节奏、有技巧地亮腰腿功。腰腿功毕,由两个云童再引上其他两个,就成为4个,经过调度变化,逐渐又成为8个、16个,队形再变后,又引上16个,一时台上有了32个云童,个个手持云片,刚亮一点点功夫,台底下就收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随后,云片有顺序地排成“天、下、太、平”四个字,动作一致,队形齐整,既有“金鸡独立”三起三落,又有“探海射燕”“鹞子翻身”,还有“上腾空翻”“跌筋”等难度较高的技巧功夫,精彩极了!这是一场亮基本功的集体舞蹈。台下观众无不欢喜,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还没等主角“天官”上场,这些扮演云童的同学,已经打响了头一炮,红了!16个扮演宫女的女同学也不甘落后,在仙女(宫女)站班没有一句台词的情况下,两个一对两个一对,非常认真地按标准台步出场,踩着合拍的锣经前进。每到台中央站定,便相对微笑,再分队列开,站立两边。这种整齐、悦目的舞台场面当时少有,观众也给仙女站班报以热烈掌声。

紧接着是《二进宫》《三盗九龙杯》《八五花洞》。

值得重点说的是《八五花洞》,不仅能亮出4真4假8个潘金莲的强大旦角阵容,而且生行张天师,武生大法官,净行包龙图,丑行8个武大郎、4个驴夫、两个吴大炮,各个行当都很齐全,并在唱、念、做、打各方面都能充分发挥戏校优势和行当特长。选定这个剧目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学生到舞台上去锻炼、实践,展现各自的功力,让观众熟悉学生,让学生增强对自己事业的信心。

4个真潘金莲由顾正秋、童正美、孙正璐和张正芳扮演。4个假潘金莲则由张正芬、陆正梅、沈正霞、贾正云扮演。张天师周正荣、包龙图周正礼、大法官王正堃,两个吴大炮是孙正阳和关正良。真假武大郎由邢正浩、彭正麟等8个同学承担。24个小妖则由景正飞、马正龙等扮演。

当4个真武大郎在后台一声“啊哈”,“哈”音未落,4个矮子已齐步登台,都站稳在“九龙口”,观众看到这个阵势特别新颖,就鼓掌欢迎,随即他们念“身量矮小——”这一段数板,在一字一板中有节拍地往台口“亮鞋底,迈矮步”,四位一体,又特别整齐,4个人就像1个人,真像是集体矮步舞蹈,好看极了!这种处理,在当时也前所未有,所以数板刚念完,观众又报以满堂喝彩。


1940年总务主任俞云谷与参演《八五花洞》的五名女生合影,前排左起张正芬、俞云谷、陆正梅,后排左起张正芳、童正美、顾正秋,摄于上海蝶来照相馆。

然后,4个真潘金莲在“五击头”小锣声伴奏中上场,个头儿一般高,扮相又都很讨人欢喜,手先往哪边儿甩,脚步怎样配合,怎么踩准锣经都完全一致,获得观众的热烈掌声。那4个假潘金莲出场时难度更大,她们用扇子挡着脸,手必须举得一样高,踩着“急急风”锣鼓点上场,脚步要和锣经合拍,4人到了台口,每人的距离和站立的位置,都要准确无误,由于都是以扇子挡脸,很难相互观看,只能依靠平时练就的熟练步伐,心中有数,才能找准正确的位置。一个“嘣登锵”,脚底下随着这个锣经配合了一个“小躜步”,作为亮相的暂停标准,然后随着“撕边”的鼓点儿,整齐统一挡脸的扇子慢慢往下移动露出脸来,随着锣的“锵”声,把扇子放在胸前亮住,又跟着“凤点头”的锣经,从手、眼、身、法、步的表演上配合,在脸部先嫣然一笑,暗示观众,我是个妖怪变的;然后把扇子随手一绕圈顺势在“云手”中合扇,脚底下配合一下“小垫步”,就换了另一种站立的姿势;此时折扇以右手“兰花指”夹住,左手扶右肘侧身亮了一个很美的相——这4个假潘金莲的静止动作,造型优美极了,犹如“画中人”一样。临下场时的表演,更为精彩。为了表现自己是妖怪所变,时而显出原形,露出大花脸功架,忽而又伪装成娇滴滴的潘金莲,故作含羞娇媚之态,这种双重人物性格的变换,很富于戏剧性,极有施展表演才华的余地。

当武大郎雇驴让潘金莲坐骑同赴阳谷县去找武松时,这4匹驴子是同学真人扮演,他们穿上驴形,4个真潘金莲上驴时,就真的骑在他们背上,虽然未必合适,但作为小孩子演戏,以热闹、新颖、好奇为主,独出心裁,受到观众的喜爱。

还有“告状闹衙”一场,当吴大炮下位来判断真假武大郎时,台上共站10个矮子,他念出了:“咦?咱们10个人一般高来吧!嚓嚓嚓……”在念“嚓嚓嚓”时,乐队配以有节奏的饶拔声,10个人都以矮步双脚跳了起来,跟着节拍左右摇晃蹦了三下。观众从未看到过这种整齐有趣的场面,不仅哄堂大笑,更报以热烈的掌声。

当4真4假8个潘金莲一同会合时,一声“唉”。随着“唉”声,8个潘金莲都左手拿手绢,右手持折扇,用右手绕左手握拳一圈,然后右手被左手拳握住,发出“啪”的声响。这一小小的绕手动作,8个人搞得一致整齐,手绢的色彩在飞舞,“啪”的声响又很震耳,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聚精会神。紧接着8个潘金莲念道:“这是哪里说起。”在念到“说”字时,一律用右手兰花指先从自己的左肩头开始“起范儿”,顺势手背朝里,手心朝外,随着“起”字,拖长音,手势也跟着长音慢慢地指向对方。4真指4假,4假也指4真,1个对1个,一台8个金莲,手势特别齐,“起”字的长音也拖得较长,各金莲从内心发出了埋怨之声(相互埋怨对方是假的)。这个场面十分好看,声情并茂。每演至此,必能获得雷鸣般的满堂彩声。后来,学校到南京、蚌埠、天津各处去巡演,也都以《八五花洞》打炮,所到之处无不大受欢迎。

扮演包龙图的周正礼,那铜锤花脸的功架和震耳欲聋的嗓子,被观众誉为了“小金少山”。后边降妖开打,全武行出动,紧凑惊险。张正芳和顾正秋赶场扮演女妖,手持双枪参与“双枪五梅花”十股荡(10个人都持双枪在台上对打),非常火爆。

最受欢迎的是“摆阵擒妖”,收众妖入阵。此时筋斗、小排头比赛开始,男同学们各显身手,其中最突出的是景正飞,他最后一个入阵,出场即一排小翻,只听得“啪啪啪啪”速度极快,一个节奏,没等翻到20个,观众便给予鼓掌,但他从不贪懒,总是坚持再翻,随着观众掌声的鼓励,他一口气翻30多个,使全场观众都沸腾了。小翻刚停,一把空顶(倒立)以手代步,在台上走了一圈,归到台当中,即把双腿往头部靠近,以双腿夹住头。他头顶有个特征,即留着一缕头发,以红头绳编扎成小辫子。此时他面对观众,左右观望,面部肌肉牵动,又挤眉弄眼,一副滑稽丑相,头上那个小辫子也晃来晃去,观众看了无不哄堂大笑。因他在前出《三盗九龙杯》戏里,扮演杨香武“盗杯”一场,有从两张堂桌上翻下的武功技巧,已经获得了观众的极高评价,此时又这样不惜力地为观众表演,所以观众高兴极了,几乎同声高呼:“好小辫子,再来一个!”他好像和观众有了呼应,立刻把双脚落地,以双手抓住脚腕子,变成一把“元宝顶”,还在台中走起“腰变”“腾空爬虎”等种种亮武功的小排头。台下的观众,无不感到大饱眼福,齐声呼叫:“太好了!太好了!”后台的师生,也为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而吸引,都挤在上、下场门来观赏。当王正堃扮演的大法官念最后一句“收了威严者”,在最后一个“四击头”亮相时,他仍不遗余力,走了连续五个“鹞子大翻身”,最后“跺泥”亮金鸡独立的造型。此时,尾声起,大幕落,胜利地完成了首场公演任务。

幕布外,全场观众掌声如雷,呼声震耳。“格班小囡真好啊!”“上海还从来没看见过介格好小囡戏!”好戏结束,而观众都舍不得离去,在后台忙碌的诸位老师,看到亲手栽培的苗芽,已蓓蕾初绽,也都欣喜至极,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容。关鸿宾老师更是欢喜万分,他忙个不亦乐乎,除了向众位老师道辛苦之外,还鼓励同学们:“你们今天很争气,给学校露脸了,很好,很好。”此时许晓初校董、陈校长,还有其他在场的各位校董们,也都拥到后台来称赞学生……

张正芳说:“回忆当时的情景,那股从未有过的幸福与自豪感,真是非笔墨可以形容的。”

首场演出成功,观众们互通消息,引来了更多的关注。次日,黄金大戏院的门口,那些热情的观众明明知道戏票早就预售一空,还试图来碰运气,一大早便来等退票,把票房挤得水泄不通。这第二场戏,持站票的人数就更多了,还没等开戏,场内已经满坑满谷。由于上座率极高,所以前台要与戏校订合同,每周必须演出两场,以缓解当前的拥挤状况,照顾尚未买到票的观众们的情绪。第三天上座率同样很高,戏也同样很精彩。

几场公演在上海滩打响后,这江南第一所培育京剧人才的上海戏剧学校,几乎名满沪上。而在戏曲界更是引起震动,戏校人才多、演出成功的话题在到处传颂,戏校的学生们得到了一片称赞声。

此后,戏校每周三、六两次日场演出,只要贴出海报,预售票总是一抢而空,就这样仍满足不了观众的“胃口”,仍希望增加演出场次。于是,后又改为每周四、五、六白天公演三场。尽管如此,依然无法满足强大的市场需求。

那时,上海有4个剧场专接北京名角,除黄金大戏院和更新舞台外,还有天蟾舞台、皇后大戏院。戏校面对观众希望增加演出场次的要求,一般先选择更新舞台,利用京角儿未来之前和演毕之后有空的时段,在夜场演出。说也奇怪,学生们到哪儿演,观众们就跟到哪儿看,每演必然满场。此情此景下,其他剧场也都纷纷来邀学生们“填这个缺”。于是,戏校孩子们在大上海的这4个戏院里,轮流公演,忙得不可开交。学生们年轻有生气、台上不惜力,号召力日渐增加,甚至出现过某些京角儿叫座不如学生的现象。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10月下旬上海戏校全体学生第二次公演老戏单之一。

演出也是辛苦的。通常,演出前学生们从早到晚,一天三个时间段不间断地排练,就需要自带行李在学校暂住半个月左右。因为学校没有宿舍,就只能全体男生打地铺;20个女生住在后间(原作为后台处)的阁楼上,阁楼很低,上去之后,都得爬行,躺下之后,好像沙丁鱼罐头,排得满满的。学校又没有食堂,学生们每天仍得回家吃饭,生活十分艰苦,安排又很紧张。但从没有人叫苦,因为大家都看到了希望,知道公演后如果观众喜欢,就能卖票挣钱,就可以领到伙食补助。当时的这些孩子们没有更大的追求,只想着练好本事,挣钱吃饭。也是这个朴素的念头,一直在支撑着他们。

随着演出场次的增加,学生们的剧目也不断丰富。在三场打炮戏中担任四梁八柱的重点同学,理所当然地占领了各个行当的主要位置,也借此得到了更多的学习和演出机会。天长日久,他们都积累了不少应工戏,在观众心中也逐渐扎了根。一提起戏校,就会联想到这些有代表性的剧目和主演这些剧目的学生。至于其他大部分同学,尽管条件都不错,但由于实践机会不如担任主演的同学多,相形之下,主演们就占优势了,戏比一般同学演得多,也比他们先出名了。

戏校开办的五年半时间里,单在上海就演出了1000多场,学生们还未毕业,便积累了丰富的实践和舞台经验,这是保证一个戏曲演员迅速成才的重要因素。

公演之后,顾正秋和张正芳在上海滩受到追捧。校董、老师们出去吃饭宴客,常常带着她们作陪。那个年代,还有办堂会的习惯,即凡有条件的人家,办婚礼、祝大寿等喜庆之事,总要请戏班唱堂会热闹热闹。由于张正芳等正红极一时,所以请她们演堂会的人也特别多,她们剧目中的《天官赐福》《龙凤呈祥》等“吉祥戏”,格外受欢迎。那时的上海滩,甚至把邀请戏校知名学生唱堂会看成一种时尚,请不到她们,似乎主人就不够光彩。张正芳记得,最忙的时候,一天曾接演过四处堂会的邀请,从“康乐酒家”到“大富贵”,再从“宁波同乡会”到“一品香”饭店。

张正芳说:登台演出后,在舞台上看到、听到观众的热烈反响,我才深切感到,这种享受绝不是一口饭所能替代的,自己的艺术价值也远比一口饭要高得多,“贵”得多!由于营业演出场次增多,冲掉了上文化课和读书的时间,今天追想起来,不能不算是个很大的遗憾,顾此失彼,终归也算是一大损失吧!


民国三十二年(1942年)上海戏校又排出新戏《全部浔阳楼》于更新舞台上演,此为上海戏校第643次公演,并参演张君秋主演的《全部汉明妃》。图为1942年11月20日上海更新舞台的老戏单,标有票价从4元至30元不等,香茗每杯5元。


民国三十二年(1942年)9月2日上海戏校于更新舞台第601次公演及预告老戏单,公演剧目为《儿女英雄传》,预告剧目包括《全部九莲灯》《全部钟进士》《混元盒》《全部浔阳楼》等。标有票价从3元至25元不等,香茗每杯4元。


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7月23日上海戏校于中国大戏院第770次公演老戏单,并预告《全部新玉堂春》《全部鸳鸯冢》《全部混元盒》《东吴女丈夫》《全部麟骨床》等。标有票价,3楼20元,边厢40元,正厅50元,包厢70元,花楼120元,官厅80元,特厅150元,香茗每杯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