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是伍尔夫最后一部完整的作品。作者写作此书之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此书完成之后,尚未仔细修改,作者就自杀了。在写作的过程中,作者的心上始终笼罩着战争和死亡的阴影,使这部小说带有一种凄凉哀婉的调子和冷嘲反讽的色彩。此书的全部情节压缩在1939年6月的一天之内,然而,作为参照系的年代,几乎是无穷的,可以说包括了英国的全部历史。它的中心内容蕴含在一个象征性的历史剧中,同时又把几位主要人物的日常生活穿插进来。伍尔夫往往在她的日记中透露出她的创作意图,而关于《幕间》的记录又特别详细。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部实验性很强的作品,我在此略举数例:
《此时此地》的经验教训,是一位作家可以把各种形式都运用在一部作品中。因此,下一步很可能是诗、现实、喜剧、戏剧、叙述、心理学,都融为一体。
将会有另一部作品浮现出来么?如果有的话,是怎样的作品?我现在所有的唯一线索,就是它将是对话;还有诗;还有散文;这一切都相当独特。
为什么不叫作《波因茨邸宅》;有一个中心;把所有的文学与真实的、渺小的、不和谐的生活中的幽默结合在一起来讨论;还有我所想到的任何东西;但是要把“我”排除掉;代之以“我们”;最后它是否应该向“我们”召唤?“我们”……那个由许多不同的因素组成的整体……“我们”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艺术、所有为社会所抛弃的个人——一个散漫的、变幻不定的、然而又是统一的整体。
从以上所引的日记中,我们至少可以获得以下的信息:
首先,这部作品不是从人物、情节或道德训诫入手,而是从艺术形式及其所能包含的生活的不同方面这种设想入手。在1927年发表的重要论文《狭窄的艺术之桥》中,伍尔夫曾经设想,未来的小说可能是一种诗化、戏剧化、非个人化、综合化的艺术形式。《幕间》就是这种大胆的设想与多年来实验革新的最后结晶。
其次,不仅此书的叙述主体是非个人化的,它所表现的对象(即书中的主体)也是非个人化的。此书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我们”,是全体英国人,是全人类,是芸芸众生。书中气象万千的历史场面,是“召唤”由诸多因素构成的“我们”的一种手段。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本书的每一个人物都具有双重身份:他既代表他个人,又象征着诸多因素构成的人类整体中的某种因素;他既是眼前的活生生的人物,又是已经死去的祖先们的集体潜意识的继承者。
书中的核心人物是奥立弗家族,他们祖孙三代居住在伦敦附近的乡村别墅“波因茨邸宅”中。家长是巴塞罗缪·奥立弗(即巴特)。他的家属包括寡居的妹妹露西(即斯威辛夫人),儿子贾尔斯,儿媳伊莎贝拉(即伊莎),以及孙儿、孙女。除了这些家庭成员之外,还有厨师、婢女、小厮、曼雷萨夫人、威廉·道奇、屈罗勃小姐、斯特里菲尔德先生等配角。
伊莎贝拉很有文化素养,她性格内向而耽于幻想。她厌恶这个混乱、庸俗、虚伪、拘谨的现实世界,向往着一个由荒野的沼泽、皎洁的月光构成的罗曼蒂克的想象世界。她觉得,只有在这个幻想的世界中,才有自由和真理。她要超脱日常生活,飞往理想世界,在那儿没有痛苦的分离,人们以目会意,即可灵犀相通、相互默契。她的幻想得不到丈夫的同情和理解。因此,她偷偷地写诗,把诗稿订成一本账簿的样子,免得被丈夫察觉。她的感情受到了挫折,她的心灵需要得到治疗和补偿。她与本世纪同岁,她是这个混乱时代的一种象征。
贾尔斯的性格比较外向而切合实际。他没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他所关心的是欧洲政治局势的变化。他看到“枪炮四处林立,飞机耀武扬威”,心中甚觉不安。他的家属对于战争的威胁无动于衷,使他感到愤慨。他漠视伊莎细腻的感情,却被曼雷萨夫人的性感所吸引。
邻居拉尔夫·曼雷萨夫人是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她具有性的魅力,追求官能刺激,精力充沛而无所顾忌,是“大自然的孩子”。
另一位邻居威廉·道奇是一位有点神经质的绅士,带有诗人或艺术家的气质。他是自我抑制的、内向的、超脱的,是一个想象多于行动的“精神主义者”。
这些人物的性格,各自代表人类这个多元化整体中的某一个方面或某一种元素。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有其对立的一面,又有其互补的一面。
这部小说的结构是独特的。它不是对于这些人物命运的线性叙述,而是在演出一部历史剧的几次幕间休息时,断断续续地展现出他们生活中的某些方面。换言之,人生的画面镶嵌在戏剧的框架之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立体交叉结构。
为了获得一种宏观的视野和象征的效果,伍尔夫把戏剧引进到小说之中。她这样做,显然是受到伊丽莎白时代诗剧的影响。她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更高的生命’,几乎完全是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她认为,“散文小说轻松地收集平凡的细节,诗剧却用更严格的技巧来浓缩、概括、提高。”因此,她在《幕间》这部小说中,把诗歌的密集象征与戏剧的生动语言相结合,以诗歌的有机韵律与戏剧的具体角色相结合,来取得诗剧的艺术效果。
作为结构框架的历史剧,约占全书篇幅的七分之一。伍尔夫用几幕悲喜交集的戏剧,来表现英国文学史上几个重要的时代,借此追溯英国的全部历史。这出戏就在“波因茨邸宅”的平台上演出,演员和观众都是村中的居民。
在这部历史剧的开端,由一位小姑娘登上舞台,象征英国的诞生。接下来就是乔叟时代。一群村民穿过舞台,象征坎特伯雷的香客。在这一幕中,使用了中世纪的古老英语。
第二幕是伊丽莎白时代。在舞台上演出了一出“戏中戏”,和真正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一样,舞台上的演员又作为观众,在欣赏另一出戏剧。由于这种复杂的布局,舞台之下的真正观众,几乎抓不住剧中的情节。在这一幕中,使用了伊丽莎白时代诗剧的色彩丰富的戏剧语言,这是一种有格律的韵文。
第三幕是安妮时代。戏台上的角色在模仿王政复辟时期的喜剧,其中充满了爱情、金钱、阴谋等内容。在这一幕中,使用了18世纪高雅的抒情散文。
第四幕是维多利亚时代。在舞台上表现出当时英国社会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是贫困、偏见、虚伪;另一方面是改革、繁荣、进步。在这一幕中使用的语言,是维多利亚时代盛行的那种感伤或夸张的陈词滥调。
最后一幕是“现代,我们自己”。台下的观众们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觉得“被抓住了、关进了牢笼”,觉得他们自己“被揭露了”。这部历史剧的作者兼导演拉·屈罗勃小姐,试图演出“现代的十分钟”,把当前的现实生活揭示于观众的眼前。这时,突然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这雨,“是全人类的眼泪,为一切人哭泣的眼泪”。它象征“突然而普遍的”哀伤。雨过天晴,草坪上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泥土香气。屈罗勃小姐认为,大自然已经“扮演了它的角色”。这时,一群村里的儿童手执镜子跑到台上,让观众照一照自己的尊容。人们往台上望去,只见一只鼻子、一条裙子、一条短裤、一个脸蛋……。“这就是我们自己么?那太残酷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摆好姿势,就映照出我们的形象……而且是零碎的局部形象……这是歪曲事实、颠倒黑白,这是绝对不公正的。”对于这种没有经过彩排和美化的自我写照,多数观众无法接受,只有曼雷萨夫人依然十分自得地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最后,由村中的副牧师斯特里菲尔德先生总结全剧的意义。他是全人类的代言人,“是他们的象征,是他们自己,是被镜子嘲弄的对象,是一个乡巴佬。”他所使用的是支离破碎的现代语言。
这部历史剧的象征意义是很明显的。它体现了人生的戏剧性循环:年轻的一代取代了他们的长辈,新的戏剧取代了老的戏剧,新的风格取代了旧的风格,新的语言取代了旧的语言。这种连续不断的取代是无止境的。人类的历史,就是日与夜的循环、生与死的循环,文明与混沌的循环。因此,台下的一位新闻记者在他的笔记本中写道:“文明……毁灭了;通过人类的努力……文明又重建了。”
在第一次幕间休息时,观众们到谷仓里去用茶点。威廉·道奇注意到,伊莎在她的儿子和丈夫面前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她的脸部表情随时在发生变化。曼雷萨夫人觉得贾尔斯是个美男子,她把他比作剧中的英雄,把自己比作剧中的王后。她很快就把他吸引到自己身边。贾尔斯与曼雷萨夫人之间的把戏,伊莎看得一清二楚。她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挫折,但她还是乐意让别人的感情也受点挫折。伊莎带领威廉·道奇参观她家的玻璃暖房。威廉注意到伊莎对于她丈夫与曼雷萨夫人调情的反应。他觉得他和伊莎能够自由自在地谈话,因为他们之间的接近是精神上的,没有潜在的性欲在制造紧张气氛。
第二次幕间休息时间较短。一部分观众仍旧坐在那儿。贾尔斯邀请曼雷萨夫人去参观玻璃暖房,虽然他意识到可能会发生某种后果。
第三次幕间休息,观众的谈话大部分围绕着那部历史剧,因为这一幕的内容已经和他们的生活比较接近。观众的父母或祖父母是维多利亚时代人,而演员中年龄较大的几位是在19世纪后期成长起来的。
最后一次幕间休息,和那历史剧的最后一幕之间,并无明确的界线。舞台上的“现代”场景,既是历史剧的结束,又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副牧师致词之后,观众纷纷回家,演员卸妆换衣,曼雷萨夫人与威廉亦告辞而去。拉·屈罗勃坐在小酒店里构思新的剧本:“时间应该是午夜;有两个人物;……。幕就要升起。”
奥立弗全家吃过晚饭之后,贾尔斯和伊莎回到他们的卧室。他们即将演出屈罗勃小姐那个新剧本的第一幕:“孤独,赤裸裸的敌意;还有爱情。他们在睡觉之前,必须斗争;他们在斗争之后,就会拥抱。通过那拥抱,另一个新的生命将会诞生。”就像雌狐和雄狐或者穴居的野人,他们在结合之前,先要厮打一番。最后,“幕升起来了。他们说话了。”整部小说也就结束了。
这几次幕间休息的涵义是很明显的。在人生之中,交织着爱和恨。爱使人团结,创造生命,创造文明。恨使人分裂,扼杀生命,毁灭文明。这爱与恨的张力,与历史的循环是互相呼应的。
历史剧中的象征世界和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这两条线索互相交织,构成了一曲交响乐。象征和现实分别成为各个乐章的第一主题和第二主题。贯穿全曲的是一种失落和哀伤的情绪,是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叹。
在这首复杂的交响乐中,戏剧和人生、象征和现实,人类和自然,是紧密结合、不可分离的。如果把舞台上的历史剧作为戏剧,那么舞台下的真实人生是它的幕间插曲。如果把舞台下的悲欢离合看作一出人生的戏剧,那么舞台上的历史剧乃是它的幕间插曲。目前的人生,对于子孙后代而言,又是历史。因此,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是没有明确界线的。贾尔斯和伊莎是真实的人物,又是人类整体中某种元素的象征。在象征与现实之间,亦无明确的界线。在那出历史剧中,舞台上的角色都是由村中的居民扮演的。在最后一幕中,台下观众的形象,都映照于台上的镜子之中。历史剧结束之后,贾尔斯与伊莎又成了一个新的剧本的主角。甚至历史剧中的语言也融化到观众的语言之中,使它染上韵文的色彩。这一切都强调了人生与戏剧的密切关系。历史剧在“波因茨邸宅”的露天平台上演出,观众可以听到鸟啼牛哞、风吼雷鸣,看到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云雨太阳,感到人类的历史和现实都是与大自然联系在一起的。
这部作品强调历史的循环以及各个时代的人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历史剧的每一幕中都要出现的村民合唱队,点明了这个主题:
挖啊,掘啊……大地总是如此:寒来暑往,冬去春来;然后又是寒来暑往,冬去春来;耕耘播种,吃饭生长;岁月在不断地流逝……。
一切都消逝了,除了我们;一切都改变了……我们永远如此。
斯特里菲尔德先生在总结发言中指出,这部历史剧的隐含意义,是人类天生的团结一致:“每一个人是整体中的一个部分,……。我们扮演不同的角色;然而我们又是同样的人。……我们怎敢……把生命局限于我们自身?”斯威辛夫人也认为,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物”,他们“不过是你、我和威廉穿上不同的服装罢了”。人们的服装改变而本性不变,成了台下观众在幕间休息时的话题。
生命绵延、人性不变,是此书的基本主题之一。巴塞罗缪·奥立弗意识到伊莎所生育的孩子继续了他的生命,使奥立弗家族有了未来的前途。他注意到曼雷萨夫人强烈的性感,他“祝福那可以使这个世界多产的人类肉体的力量”。那些村民在这个地方居住了三个世纪,他们祖先的姓名,记载在“末日裁判书”上。如果那本古老的人口调查册的编者在历史剧的舞台上点名的话,台下有一半观众会作出响应:“我在这儿,顶替我的祖父或曾祖父。”他们的生活也与他们祖先的生活相仿,每年要上演一出历史剧。他们谈论历史剧的那些话题,也没有改变,每年都是老调重弹。事物的变迁只是表面上的。在“波因茨邸宅”里,还保存着一所16世纪基督教改革运动之前的小教堂。虽然它现在被当作食物储藏室来使用,但它的房屋结构丝毫未变。人们的行为举止有所改变。今天,老奥立弗在欢迎曼雷萨夫人之时,握手鞠躬致意。在过去,他会俯身吻她的手。但是,人类的基本感情和需要,以及人类和大自然之间的相互关系,在本质上并无变化。
这部历史剧给人以团结感和整体感。它是和平的源泉。导演拉·屈罗勃小姐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台上的角色化为一个整体,使台下的观众和台上的戏剧打成一片。在历史剧的结尾,人们恋恋不舍,不想离开那个给他们带来和平与安宁的神秘的象征世界。留声机上的唱片,唱出了剧本的尾声:“我们曾经来到一起,现在四散分开。……让我们把那造成和谐气氛的一切,永远保存下来。”台下的观众立即作出反响。他们想道:“啊,让我们……保持团结一致,因为在集体之中有欢乐,甜蜜的欢乐。”他们曾经来到一起,暂时超脱于混乱不安的日常生活之外,在历史剧中获得了瞬间的和平与安宁。正如《到灯塔去》中的亲友和宾客,在拉姆齐夫人的宴会上获得了暂时的和平与安宁。
然而,这种和平与安宁是暂时的、短促的。小说中的情节发生在和平时期,在大地上鸟语花香,在天空中却密布着战争的阴云。轰炸机在人们头顶上隆隆地飞过,干扰了历史剧的演出。贾尔斯觉得,分布在欧洲大陆上的大炮,随时都会把这片土地犁为沟壑,把他所热爱的世界裂成碎片。按照伊莎的观点来看,战争的根源并非远在欧洲大陆,亦不在于特定的国家和具体的政党,而是潜伏于人们的心中。她认为,爱与恨是人类的普遍感情。爱与恨之间的紧张关系,是永久存在的。个人之间的敌意,与国家之间的敌对是相去不远的。那些有着古老姓氏的村民,看到了历史上的军事行动给这片土地留下的累累伤疤;不列颠、诺曼底和拿破仑的军队入侵的遗迹随处可见。或许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有机会给大地增添一些新的伤疤。他们所处的和平时期,不过是历史上的暴力戏剧的幕间罢了。对于这些感到战争迫在眉睫的观众而言,想到历史上虽然不乏战争的浩劫,人类的生命仍在继续绵延,人类的文明依然存在,心中的希望就不至于泯灭。这就是他们从那历史剧中获得的一丝安慰。
伍尔夫在这部小说中使用、发展了她通过多年的创作实践积累起来的现代小说技巧。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或许就是象征手法的使用。正如《到灯塔去》和《海浪》,《幕间》这个标题就富于象征意义。首先,《幕间》是指舞台上两幕戏之间的休息。她在历史剧的幕间展开了人生的戏剧,使历史的无限阴影与人生的短促闪光形成强烈的对比,在气象万千的历史背景之前,展现渺小平凡的日常生活。其次,《幕间》象征两幕暴力戏剧之间暂时的和平宁静,暗示当时的英国正处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再次,《幕间》意味着休息和等待,这好比是《等待戈多》,谁也不知道他们所等待的下一幕戏剧是什么模样,谁也说不准下一代英国人将会创造怎样的历史。
《幕间》这部作品具有极其丰富的寓言性的意象、比喻、象征。作者善于把隐含的意义嵌进明显的事实中去。她往往用一个真实的地点作为象征,来暗指一种缺乏生命的空虚的现实。雅各的空房和拉姆齐夫人的空屋的象征意义,曾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部作品中,伍尔夫又使用了空屋这个意象。在象征人生的房间里,有一只象征艺术的花瓶,作者借此来比喻人类的历史和现实之中的一片空虚:
空荡荡、空荡荡、空荡荡,静悄悄、静悄悄、静悄悄。这房间是一枚贝壳,歌唱着往昔存在过的一切;在房间的中央,伫立着一只花瓶,雪白、光滑、冰凉,它容纳了从这一片空无寂静之中抽取出来的静谧的精髓。
伍尔夫特别偏爱与水有关的各种意象。在“波因茨邸宅”中,有一个鱼塘。“几百年来,雨水淤积在这个鱼塘里,在一个淤泥铺成的黑色的软垫上,积了四五尺深。”人们就像鱼儿,在水面之下,在默默无语的领域中,寂静而自在。但是,他们偶尔也会浮到水面上来觅食。在鱼塘的表层,他们必须互通信息。因此,作者就用钓鱼的意象来概括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用鱼塘中水和泥的不同层次来象征意识和语言的不同层次。
值得注意的是,在伍尔夫所有的作品中,只有在这部小说里,才出现了一些象征暴力的、令人厌恶和痛苦的意象。例如,血污的网球鞋;监狱的铁窗;一条蛇吞食了一只青蛙,青蛙在蛇的嘴中死去,梗塞住蛇的喉咙。此外,伊莎在报上读到一条士兵强奸妇女的新闻,这也成了有关战争暴力的恐怖象征。
伍尔夫在《幕间》这部小说中,发展了她的意识流技巧。她把人物的意识流镶嵌到传统的全知叙述中去,把这两种方法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例如,书中有一个场景,伊莎和巴特在图书馆里,露西走进来,把铁锤和钉子放回橱里。这一切都是作者直接的客观叙述。在下面的一段文字中,全知全能的作者向我们叙述了两位老人童年时代的情景,再转到当前的现实,这时,伊莎的意识流突然插了进来:
她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道:“我已经把那块布告牌钉在谷仓的墙上了。”
这句话就像一套和谐的钟声的开头几响。当第一只钟鸣响时,你听到了第二只钟的声音;当第二只钟鸣响时,你又听到了第三只钟的声音。因此,当伊莎听到斯威辛夫人说:“我已经把那块布告牌钉到谷仓的墙上了,”她就知道,她将听到下面这一连串对话:
“那是演戏的布告。”
于是他就会说:
“今天吗?天哪!我把它给忘啦。”
“如果天晴,”斯威辛夫人接着说,“就在平台上演。”
“如果下雨,”巴特说,“就在谷仓里演。”
“究竟如何?”斯威辛夫人接着问道,“下雨还是天晴?”
于是,他们俩向窗外望去。这种每年都要重复发生的情况,已经是第七次连续出现啦。
在上面这个例子中,全知叙述与意识流之间的过渡如行云流水,非常自然。在《达洛卫夫人》和《到灯塔去》中,出现了许多持续不断的内心独白(包括直接的和间接的),而《海浪》几乎完全由内心独白构成。在《幕间》中,冗长的、整段的独白消失了,简短的意识流穿插在客观叙述中,像镶嵌在指环上的珍珠一般闪烁着。
伍尔夫在她的日记中自述:“对于这本书,我感到有点儿自鸣得意。我想,它是对于一种新方法的有趣尝试。我认为,它比我其他的书更为精致。它提取了更多的精华。这是一种更为丰富的模式,与那部可怜的《岁月》相比,肯定是一种更为新鲜的模式。”
在《海浪》、《岁月》和《幕间》这三部后期作品中,作者试图确立一种综合性的小说形式,从一种宏观的视野来观察人生。如果把这三部作品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发现,《海浪》倾向于诗意的想象,《岁月》接近于平凡的事实,而《幕间》在这两种相对的倾向之间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平衡。
苏联批评家米哈尔斯卡娅认为:“根据作者的构思,《岁月》应能象征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几代人的命运,《幕间》象征英吉利民族的命运,《海浪》象征全人类的命运。然而,她所使用的手段,却不可能实现这些构思。她对生活和对人的看法过于狭隘,不可能成为巨大概括的基础。”
我觉得,米哈尔斯卡娅的评价是不恰当的。伍尔夫说过,读者或批评家首先要弄清楚作者所使用的透视方法,才能把握作品,加以赏析。因为不同的作家所使用的透视方法是不一样的,同一位作家在不同的时期所使用的透视方法也是不同的。伍尔夫在这三部后期作品中使用了一种宏观的透视方法,这是一种象征的、抽象的方法,它对于人生的概括是抽象的而不是具体的,是普泛的而不是个人化的。米哈尔斯卡娅的衡量标准,是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那种微观的透视方法,它对于人生的概括是具体的、个人化的。如果我们用这种标准来衡量,自然就会指责伍尔夫的后期作品空虚、抽象、浮泛。但是,我认为这种指责是不公正的。正如我们观赏一幅写意的国画,我们只能从画的意境来评定其优劣,不应指责它缺乏工笔画那种具体细节的正确性。
为了说明两种透视方法的基本差异,请允许我引用伍尔夫本人对于这种新颖小说的论述:
它和我们目前所熟悉的小说的主要区别,在于它将从生活后退一步,站得更远一点。它将会像诗歌一样,只提供生活的轮廓,而不是它的细节。它将很少使用作为小说的标志之一的那种令人惊异的写实能力。它将很少告诉我们关于它的人物的住房、收入、职业等情况;它和那种社会小说和环境小说几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它将不会像迄今为止的小说那样,仅仅或主要是描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共同活动;它将表达个人的心灵与普通的观念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物在沉默状态中的内心独白。……我们渴望某些更加非个人的关系。我们渴望着理想、梦幻、想象和诗意。
很清楚,伍尔夫的后期小说所要表现的,决非个人的悲欢离合,而是关于宇宙和人生的普泛观念,是全民族、全人类的理想和梦幻。这是一种远距离的、宏观的、抽象的概括。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幕间》的确是“最富雄心而又最完美的一部小说”,“它的奇异光彩、人物形象、场面设计,以及一位天才女性眼中所见的人类世界的象征形态,将长存于读者的记忆之中。”
《幕间》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天鹅之歌,是“对于英国历史充满怀旧之情的回首一瞥”,也是她本人创作生涯的一个终点。我们很难想象,她会写出一本对于人类的本性有更深理解的书,或者一部比它更为悲怆冷峻的作品。这一曲天鹅临终之前的哀歌,可谓委婉凄恻,荡气回肠。
伍尔夫在1940年9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
现在已经完成了那部历史剧——或者就叫做《波因茨邸宅》?——(也许是1938年4月开始写的),我思如泉涌,开始写下面一本书(尚未命名)的第一章。它将称为《安农》。
《安农》这部作品将要描述英国文学的历史。此书是伍尔夫献给布卢姆斯伯里的友人邓肯·格兰特的。她要向邓肯说明英国文学的发展过程。据伍尔夫本人说,此书颇难处理,写到书中某一个部分,她必须阐述莎士比亚的成就。莎翁的天才是包罗万象的,因此这本书篇幅很长。
此书尚未完成,伍尔夫在她的书桌上留下了第一章的笔记和另外两章的草稿,就悄然离开了人间。所以,此书的性质如何,我们无从推测。或许我只能如此说: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才思并未枯竭,如果她不是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必定会创造出更为新颖独特的艺术形式,表现出对于宇宙和人生的更为深刻的洞察力,使她的读者们再一次为之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