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池步洲离开劳动板箱厂之后的去向与命运,“料事如神”的老夫子,这一回却没有猜透共产党的“腹内文章”。
将近五年来,这是池步洲第二次“跻身”于社会,或曰“观光”一下市容。车子离开劳动板箱厂,越过荒郊野外,进入闹市,从他旧居馀庆坊所在的北四川路底,经横浜桥、邮政总局、四川路桥、外白渡桥,再转了几个湾,往闸北方向开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池步洲的心头:难道要把我送回“娘家”吗?同车的狱警就在旁边端坐,但是不能问,问他也不会答复。
正纳闷儿间,车子终于在提篮桥监狱的大铁门外面停住了。边门一开,池步洲第二次进了监狱。
狱警帮池步洲拿着行李,把他送到一个大厅里。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披军大衣的解放军干部走了进来,面带笑容,十分和蔼地问:“你是池步洲吗?”
池步洲点点头,答应了一个“是”字。那干部接着说:“我奉上级指示,这一次把你调回来,到医院好好儿休养休养。”
那干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很大,但在池步洲听起来,却简直如雷贯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这是什么话?“好好儿休养”云云,难道是对一个犯人说的话么?岂不要折杀我这个“反革命分子”也!
那干部见池步洲傻站着不动,茫然不知所措,就微笑着对旁边的狱警说:“你带他上楼去吧。”
还是那个狱警,帮池步洲提着行李,到大厅旁边的电梯门口,一按电钮,电梯下来,两人搬进行李,直升而上,到达五楼。
电梯门刚打开,就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迎上前来,引导两人进入一间大房间。房间里放着三十多张单人铁床,都铺着弹性褥垫、雪白的床单,床上放着棉被、毛毯和枕头,有点儿像是病房的样子。但是床上没有一个人躺着,只有七八个中年汉子,穿着干净整洁的棉人民装,精神状态,也不像有病的样子,或坐在床沿,或站在窗前,看样子,安闲得很。池步洲心里寻思:这些人,大概都是在这里“休养”的吧?
那穿白大褂的指给池步洲一张小铁床,让他放下行李,接着又问:“你还没吃饭吧?”
池步洲点点头说了声“是”,那人就把他带到隔壁一间小房间里,让他坐下等着,他自己和狱警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厨师白衣的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把饭菜放在桌上:两个菜,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一个盆白米饭,香喷喷的,足有半斤多。看得池步洲几乎都傻了。
那厨师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说了声“你自己吃吧”,就走了。池步洲已经好几年没吃这样好的饭菜了,就是连糙米大米饭也已经两个多月没看见了。一个饿极了的人,一个肚子里油水亏极了的人,突然间得到这样丰盛的一顿午餐,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于是乎就像饿虎扑食一般扑向了饭桌,三口两口,就风卷残云一般把一盆大米饭全吞进肚子里,至于那两个菜,则有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还不知道什么滋味呢,就一扫而空了。
两菜一汤一盆饭全部下肚,好像还只有半饱。两眼瞪着空盘空碗,心想已经吃了这么多,总不好意思再添了,忽听背后有人问;“还要添点儿饭么?”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厨师笑眯眯地站在门边。这可真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的好人,当即面有愧色地把饭盆递了过去。不一会儿,就给端来了小半盆大米饭,饭上面还有菜。
这一回,大约又吃了三两,才叫真的吃饱了。
事后才知道,凡是到这里来休养的人,个个都像从“饿鬼道”中来的一般,池步洲如此,比他来得早的人这般,比他来得晚的也这样。所以厨师已经心中有素,每人都一样对待,倒不是对池步洲一个人特殊也。
吃饱了饭,刚回到大房间,穿白大褂的那个人又给送来了内衣、内裤、衬衫、袜子之类,而且还都是双份儿的,只有棉鞋是一双,然后立即带他到浴室去洗澡。
浴室门一开,池步洲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一间非常讲究的单人浴室,地上和四壁都镶嵌着瓷砖,放一个大浴缸,有冷热两个水龙头可以调节水温,还有卧榻和衣柜。
后来才知道,这里就是英国人建造的监狱医院,一切设备包括浴缸在内,都是从英国运来的。但不知这样高级的医院,是给犯人看病呢?还是只给工作人员看病?
池步洲已经足有一个多月没有洗澡了。劳动板箱厂虽然也有一个犯人浴室,但是浴池很小,一次进去二十个人,就已经是人挤人,转不开身,是名副其实的“肉搏战”,而且时间很短,每拨人从进去到出来只给二十分钟。池步洲体弱怕冷,冬天衣服穿得多,又不像别人那样只穿一件衬衫加一件棉袄就可以,而是秋衣、绒衣、毛线衣地穿一大堆,一脱一穿,都很费时。因此每逢轮到集体洗澡,别人都已经泡进池子里了,他衣服还没脱完;等到他刚刚挤进池子里去,二十分钟时间又到了,队长在外面一个劲儿地催,只好随便抹两把就算。四五年来,开头是根本没有机会洗澡,后来每隔十天半个月的虽然也能洗一次澡,但都是“点到而已”,根本没洗干净过。到了后来,甚至视洗澡为畏途,可是集体行动,你想不洗还不行。今天突然之间有了这样好的洗澡条件,一人一盆,又不限制时间,还不好好儿地彻底洗洗?
脱下全身衣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胸肋骨根根可数,两臂瘦得像两根木棒棒,而小腿以下,却又肿得比大腿还粗。“啊,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会动的东西,难道就是我池某人吗?”也罢,既来之,则洗之,池步洲放足了热水,艰难地爬进大浴缸,舒服地泡了个够,然后把身上的污油泥搓了一层又一层,总算把几年中积攒下来的污垢统统洗干净了。中午吃得过饱的肚子,经过热水一泡,也加速了消化,满足已极。再穿上全新的内衣、内裤和袜子,真是一身轻松,只可惜没有新外衣,还不能不穿上自己的那套脏兮兮的破衣烂衫。
洗过了澡,回到大房间,斜靠在小铁床上刚歇了一会儿,理发师傅拎着小皮箱来了,招呼池步洲理发。劳改犯人一律剃光头,哪儿都一样,因此理什么样的发式,本来是用不着声明也用不着关心的。不料理完了发,理发师傅拿镜子一照,池步洲惊奇地发现,手巧的理发师,居然在他好几个月没理的蓬头上,理出一个分头来了。
池步洲一生从来没理过分头。他觉得分头有压力,还要梳洗,太麻烦,所以一向都是剪小平头。今天理发师既然为他理了个分头,这大概是有别于囚犯的标志,所以他也“逆来顺受”了一下。从此一直到刑满,都是理的分头;释放以后,方才又恢复他的小平头。
过了几天,裁缝师傅又来给池步洲量了身材,估计是要“量体裁衣”,做新衣服了。果不其然,仅仅几天以后,一套崭新的棉衣棉裤就送来了,样子与先到的那些人身上穿的一模一样,既合身,又暖和,好不开心!
从此以后,全身上下,里外三新。池步洲隐隐觉得:共产党如此下本钱,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改造好,可以算是一个“新人”,可以自食其力、并“用其所长”了呢?
本来,作为一个人,一个自立的男子,吃饱、穿暖、身体整洁,乃是生活上最低的要求,并不足为奇的。但是一旦身入牢房,所有这一切,都成了十分难得的“苛求”了。于是乎突然间让你吃饱、穿暖、洁身,反倒会受宠若惊,似乎一步登天了似的。难怪有人说:人哪,人哪,是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适应能力最强的动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