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判刑定案以后,即正式进入“劳改”阶段。未决犯时期的坦白、交待、检举、揭发等一套不再流行,表现的好坏,也以劳动的效果为标准了。
锯木车间里,由于噪音极大,劳动十分紧张,除了必要的“信息传递”不得不大声呼喊之外,说闲话的工夫是根本就没有的。下班回到“号”里,劳累一天,只想多歇一会儿,养精蓄锐,以便迎接明天的“战斗”,聊天儿的机会也不是很多。除了生产上的组长之外,监房里不再设立小组长,这对大家来说都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感。池步洲白天与陈、王二人围坐一桌,各有专责,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得不碰头外,基本上不说话,下班以后,各人进各人的监房,不再有任何来往。因此他一有空闲时间,只知道看数学书。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大概是指人的学识才华而言。说到相貌与人品的关系,中国人也有自己对生活长期观察的总结。一般认为:獐头鼠目、鹰鼻子鹞眼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这一说法尽管并不是百分之百地准确,却也有其相当高的“命中率”。
锯木车间里管庶务的陈某人,就是个标准的鹰鼻子鹞眼。他两眼灵活,滴溜乱转,讲话摇头晃脑,言过其实。池步洲与他相处没有几天,就产生了“斯人不可与近也”的灵感,存有戒心。在车间里不与他多说话,就是这种戒心的具体体现。
事实证明这个家伙是个疯狂的“迫害狂”,是个特别会打小报告的“告密专家”。
每天,车间里谁发句牢骚,谁和谁吵了嘴,谁干活儿中间多喘了一口气,第二天上班之前王管理员的讲话中必定都会提到。开头大家都以为那是生产组长干的,但是两个生产组长都是大老粗,根本写不了汇报,再说,他们回到牢房,都累得躺倒就睡,即便会写,也没有时间。有挨了批评的人找他质问,他不但指天发誓,矢口否认,还祖宗奶奶地一通海骂。从现象看,也不像是他们汇报的。但是王管理员的批评警告仍不时出现。究竟是谁打的小报告?怀疑的目光渐渐集中到坐办公桌的三个人身上来了。
大家暗中观察:池步洲面向玻璃窗而坐,背对锯木机和人群,根本看不见发生的任何事情;王会计呢,每天忙于打算盘、抄报表,连头也不抬,平时也从来不管闲事;只有这个姓陈的,管的本来就是车间的杂事,平时目光四射,耳朵竖起,专门注意车间里的一动一静,而且常常看他趴在桌子上写写写,于是多数人认定他是个告密者,只是没有证据,无法肯定。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姓陈的正偷偷摸摸地向王管理员递条子,被一个犯人看见了。在监狱里,犯人有事情要报告管理员,例如要写补充交待材料、要求家里送来什么东西、对生产上或生活上有什么合理化建议,都可以正大光明地递报告,没有必要藏藏掖掖的,他递的条子怕别人看见,必定心中有鬼。于是一个传一个,辗转相告,车间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这种怀疑,终于被狱方自己所证实。
按照政策,犯人中每月、每季、每年都要进行“评比”活动,通过开会评出生产上有突出贡献的人,分别授予“劳改积极分子”、“先进生产者”等等称号,给予大会表扬、记功、减刑、提前释放的奖励。一个人的劳动表现,不但人人共见,还有统计数字,又是经过群众讨论产生的,因此基本上心明眼亮,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奇怪的是:每次评比,谁也没有提出陈某人的名字,而得奖的名单中,却又几乎次次都有他。在“奖惩大会”上,领导的讲话中所提出的先进事迹中,他的事迹则是“靠拢政府,协助政府工作”。这一来,等于当众宣布:打小报告的,就是此人!
可惜的是,他这样积极,所得的奖励,总是最低的“大会表扬”,他的十五年刑期,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