锯木车间的任务,是把一根根粗大的松木从外面的贮木场上扛进来,装进锯木机,对准位置,开动机器,用人力推动原木,通过电动的带锯,切成木板。操作过程是:先削去边皮,按规定的厚度开出一块块原板,直到另一边皮为止。然后再把开出来的长板条削去两边的边皮,锯成整齐的长板,再按规定长度切成一块块箱板,运到钉箱车间去,按客户要求钉成各种规格的包装用箱。
所有以上活茬儿,没有一项不是要用大力气的。不说木材、木板运进运出了,就是负责清扫木屑的杂工,也是一会儿不得闲。机器一开动起来,人跟着机器转,流水作业,不容间断,实际上是“流汗作业”,个个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到休息时间,谁敢松懈一下?
尽管车间里劳动强度如此之大,但是犯人们大都愿意进车间劳动,不愿意被关在沙丁鱼罐头式的牢房里面壁思过,窒息五官四肢,何况一进车间,吃饭就不定量,而饥饿的刑罚,则是比任何酷刑都难以忍受的!
一根原木买进来,去皮锯板以后能出多少平方米的木板,牵涉到成本核算、利润盈亏、节约浪费等等许多问题。操作人员如果粗心或故意,就会使边皮削去过多或出板厚薄不匀,造成废品。因此,如何估算一根原木的体积及成品率,并以此来计算每天原木的总体积与总出板量,是十分重要的。
计算原木的体积,由一位老师傅负责。他是英租界时代的老工人,确实够得上“老师傅”的资格了。原木一进厂,他就带着皮尺一根根丈量:先量底部圆截面面积,再量长度,最后量顶部圆截面面积,算出体积,用粉笔做上记号,并记入小本本儿。
老师傅的这种计算方法,当然是从他的师傅那里继承下来的。方法当然不会错,但是比较粗糙,得出的数字并不十分准确。每天进车间的原木总体积与开出的木板总体积之间,差距相当大。
关于这个问题,王管理员已经伤了好几年脑筋,一直解决不了。有一天,王管理员问计于池步洲,池步洲考虑了一下说:关于圆锥体体积的计算方法,数学上有公式,老师傅所用的计算方法并不错,之所以有出入,是因为自然生长的木头不可能像几何图形那样整齐,它有弯曲,有凹凸不平,截面也不可能是正圆形的,必须在计算的时候作适当修正。王管理员问能不能设计出一种更加正确的估算原木的公式。池步洲表示可以试试。
对于精研高等数学的池步洲来说,这样一个课题,当然不会太难。他想起微积分学上无穷极限值的计算原理,把一根原木设想为无数畸形圆盘由大到小所叠成的柱子,排列成一个无穷多项式,然后通过积分学原理求其极限总值。理论上好解释,关键在于实地试验。经过几天实地度量原木和出板量的检测修正,一种比较接近正确数的估算原木公式终于拿了出来。从此,板箱厂改用新方法估算原木,准确率大大提高了。
这是池步洲劳改以后的“初进监狱第一功”。
知识分子之可贵或曰可恶,在于对真理的执着追求,对一个问题,总要寻根究底,问个所以然,既不盲从,也不迷信。对科学问题如此,对政治问题亦然。这都是招灾惹祸的根源。“地圆论者”不容于宗教,竟遭杀身之祸;而政治迫害,则弥漫于整个人类历史记载,早就达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池步洲是个地道的知识分子,在他的身上,也有典型的这种知识分子特性。
从道理上说,他身遭冤狱,思想情绪十分低落,这是必然的。对待惩罚性的劳改改造,似乎也应该磨洋工、泡刑期、至少不太积极才合乎规律。但是知识分子对科学、对工作的“认真”,恰恰又把这种消极情绪给冲淡了。关于原木体积计算方法的改正,就是在这种思想基础上表现出来的。
事情并不到此为止。鉴于每天统计,必须逐一把原木数据填入公式,然后一一计算,在手续上仍感麻烦不便,于是又产生了把公式化为计算尺的念头。
经过一段时间摸索试制,终于做出一根四五十厘米长的木质计算尺,由于缺乏适当的材料和制作工艺,样子似乎不太雅观,但计算起来,却方便多了。后来经过改进,又复制了一根,从外观到精密度都有所改善和提高。——只是不知道池步洲发明的这种计算尺,上海监狱板箱厂现在还在使用否。
池步洲试制计算尺,目的是为了自己工作便利,并不是出于什么“立功赎罪”的动机。但是板箱厂把他两次改进计算方法的“先进事迹”报了上去,年终评比的时候,居然得到了狱方的嘉奖。
在池步洲十二年的劳改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得奖,也是他最后一次得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