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制健全的国家,未决犯和已决犯是有分别的。未决犯一般关押在看守所,又分嫌疑犯和非嫌疑犯两类。嫌疑犯属于传讯性质,扣押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非嫌疑犯指的是证据确凿、无须甄别、已经宣布逮捕但还没有判定刑期的犯人。看守所属于法院系统。一经判刑,成为已决犯,犯人就移交给监狱。监狱是执行机关,与法院是两个系统。
上海解放之初,还没有法院。法院是在三反五反结束以后在“三五反工人法庭”的基础上筹建起来的。池步洲从被捕到判刑,都由军管会处理。当时没有看守所的机构,未决犯不是关在分局拘留所,就是关在监狱里,但狱方对这些未决犯没有支配权。一旦定了刑期,犯人就交给了监狱。当时的监狱归公安局劳改处管辖,对内称“第一劳改大队”。与监狱并行的,还有许多劳改单位,或在郊区、或在外县、或在外省,对外或许称为某某工厂、某某农场,对内则一律编为“第×劳改大队”。这些劳改单位的犯人,名义上都由劳改工作处分配,实际上都由监狱输送。特别是上海,监狱长就是劳改处副处长。现在劳改处已经改为劳改局,提篮桥监狱的大门口,挂着两块牌子,右边一块是“上海市劳改局”;左面一块是“上海市监狱”,两个单位,实际上是一码子事儿。
分配犯人的原则,第一是“对口”,例如学工业的分配到工厂,学农业的分配到农场;第二是根据刑期,例如五年以内的一般都分在近郊或邻县,如崇明县或大丰县的劳改农场;五年以上的,分到苏北的一些劳改农场,或到安徽去修淮河;判处无期徒刑或死刑缓期执行的,为防他们铤而走险,一般都放在难于逃跑的地方例如劳改工厂或青海、新疆等荒无人烟的地方。最后还有一条:既然犯人的去向都由监狱分配,监狱内部的工厂,必然挑选自己最需要的犯人,或膀大腰圆的,身大力不亏;或有一技之长,可以对生产有所改进。不说这是“本位主义”,至少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池步洲被判刑以后,档案移交到了监狱。狱方见他是日本留学生,学的又是电气工程和经济,就把他作为人才留下自用了。这一来,对池步洲来说,倒是“得沐恩泽”矣。
提篮桥监狱解放前即设有一座板箱厂,供犯人劳动。当时是“有偿劳动”,犯人在押期间,根据自愿原则参加劳动,按劳取酬,收入归己;同时也可学得一技之长,以便出狱之后可以自立。这座板箱厂规模并不大,只有几台锯木机,实际上只是个锯板厂,拢共不过一百多人。但是劳动强度比较大,要把相当粗大的木头锯成木板,按一定规格打成捆,运到外面工厂去钉成箱子。所有的工序,从搬运到上机锯板,都需要强劳动力,文弱书生是根本干不了这一行的。
池步洲在监狱十个月,从老犯人和送饭的刑事犯口中,早已经知道犯人判刑以后的去向。没有想到的是:接见之后没几天,狱卒挨着监房喊号,凡是喊到的,立刻收拾行李,被带到一座大楼前面集合。池步洲也在被喊之列。他知道,转监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这一拨犯人,人数不多,但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像池步洲这样文质彬彬的,好像不多。楼前的台阶上,站着两个穿人民装的人。他们头发光滑,面颊红润,与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的囚犯们显然有人鬼之别。先由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声讲话,语气缓和,略带笑意,跟牢房里面见惯了的狱卒们的脸色大不一样,大意说:你们都是有罪的人,现在政府宽大处理,给予劳动改造、重新做人的机会,而且都到本监的板箱厂。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政府的照顾,好好儿劳动,改过自新,自会有光明的出路。接着指指旁边那个人:这就是板箱厂的王管理员,你们这一批人,怎么干活儿,以后都由他安排。说完,就走了。
下面就由王管理员讲话。他身材中等,面目和善,嘴巴略大,声音洪亮,讲话不带“干部腔”。后来才知道他是监狱板箱厂的留用人员。他介绍了板箱厂的设备、任务、规章制度、作息时间等等,并说怎么干活儿,有“老师傅”带领指导,很快就可以学会,不要担心。不过锯板机的操作危险性很大,稍不注意,就要负伤,希望大家千万注意。随即点名——当然是喊号码,并宣布今天不进车间,主要是安排住宿,大家把铺盖行李搬进新监房去,每间监房门口都已经写明了各人的号码。
已决犯和未决犯的待遇就是不同:第一,监房每两人一间,比较大的三人一间;第二,吃饭不定量,吃多少各人自定,不许浪费,菜蔬也比较丰富;第三,可以理发、洗澡,当然是剃光头,澡堂子里也跟煮饺子差不多。不过就此三项,就足够让未决犯们眼红的了。
第二天,王管理员把大家集合起来,点名后分配工作,指定工种,分别由老师傅带进锯木车间开始上岗。车间就在监房的底层,上下班根本用不着走出楼外一步。所有的人一个个地都走了,场上只剩下池步洲一个,最后王管理员指着他说:“2444号,你跟我来!”
池步洲不知道要让他干什么,跟着王管理员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昨天先讲话的那个干部,估计不是厂长就是车间主任,只听他说:“你是留学生,有知识。现在派你到车间去当统计员,另外再给你配两名助手。你要好好儿干。”
谈话结束,王管理员把他带进锯木车间,指着靠窗的一张大四方桌说:“你就坐在这里工作。”
这一突如其来的分配,不但池步洲本人感到意外,连所有的犯人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他被留在监狱板箱厂里劳动,正为自己身弱力薄不知能干什么而犯愁呢,如今叫他依旧耍笔杆子,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感到幸运,也不害怕了。
事后得知,监狱板箱厂的进料数和出板数,一直来是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清楚。最近狱方计划扩大锯木和制箱业务,决心建立并加强统计、会计、核算制度,以便得知成本、收益、损耗、盈亏等等数字,随时接受上级审查。
配给池步洲的两个助手,一个姓陈的管会计,一个姓王的管庶务。姓陈的个子矮小,嘴尖面白,交通大学毕业,是个判刑十五年的反革命犯,能说会道,一副精明相;姓王的个子高大,不善言词,是个只判两年徒刑的刑事犯,看上去还忠厚。
监狱板箱厂的一百多个犯人中,池步洲一个也不认识,竟没有一个是同过监房的。他们大都在上海有家室,年龄以二三十岁的居多,刑期大都在十年上下,有少数几个死缓,文化程度以中小学为多,像池步洲这样的留学生和姓陈的大学生,全厂不过这一两个。判刑以前的职业,则党、政、军、工、商、学、地痞、流氓、赌棍儿、“白相人”……等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济济一堂,可以说是集社会各阶层之大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