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一个看守抱着一个铺盖卷儿和一个网兜,里面有脸盆、毛巾、牙刷、牙膏之类,走到监房门口,喊了一声:“2444号犯人,家里有东西送来,你点收一下。”
池步洲一听是家里送东西来,忘记了号头说的在这里不允许见家属的话,还以为妻子没走,急忙凑到铁门前面问:“她在哪里,能让我跟她说句话儿么?”
这个看守年纪稍大,瘦高个儿,经常坐在过厅里值班,有时候也到各监房门前走走,伙房送饭来,就由他领着各房分送。这个人说话和气,从来不瞪眼睛。听池步洲要和家属见面,正想回答他,突然从过厅走过来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目黧黑,眼睛里冒出一股仇视的凶光,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腔声势汹汹地说:“这里不许犯人和家属说话!”
池步洲心里正没好气,就顶他一句说:“现在我是跟这位警官说话,不是跟家属说话,你这么凶干什么?”
年轻的看守被池步洲噎了一句,翻了两下白眼,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就对那个年长的看守喊:“不要理他,给他纸笔,叫他写交代。”
年长看守开开门,把被褥卷儿和网兜递给池步洲,还有一张印有监狱收发室字样由家属自己填写的“送物清单”,要池步洲照单核对以后签字。单从这一点来看,监狱的办事人员,倒还想得挺周到的。
年长看守拿走了签收的单子,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和几张纸。没走几步,那个黑脸年轻看守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端着一把宜兴紫砂小茶壶,高声喊:“你拿了几张纸?给他几张,收回几张!”
年长看守隔着门把纸笔递给池步洲:“让你用这个写罪行交代,一共四张纸,不够问我要,多了还给我!”
池步洲问:“我想给家里写封信,行不行?”
年长看守用手指指过厅外面,放低了嗓音小声地回答:“这你要去问他,他是班长,我是听喝的,不敢自作主张。”
从他的话里,听得出三分牢骚。池步洲本想让他把那个班长请来的,灵机一动,又改了口:“劳您驾,请您跟那位警官说一声,我有个情况,要向他反映。”
年长看守点点头走了。2433号犯人过来,悄悄儿地说:“他姓王,和我一样,也是个留用人员,我们本来就认识的。不过他连我这样的小官儿也没当过,所以暂时还让他在这里值班。要是他犯一点儿错误,这碗饭也就吃不成了。”
正说着,年轻看守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在铁门外面一站:“谁要反映情况?”
“是我!”池步洲已经站在铁门里面等着他。
“你有什么情况?可以向我说。”
“报告警官,我想给家里写封信。”
那黑脸年轻看守站在铁门外面运了半天气,两眼斜睨着池步洲,好久没有说话,过了足有一两分钟,突然冒出一句:“现在是大白天吧?”
“是啊。”池步洲不知道他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应着。
“你没睡着吧?”
“没有哇。”
“没睡着你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你不知道监狱里不许跟家属通信?”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没有经验,请您多多指教。第一,政府把我抓来,我得知道为什么。第二,我抗战期间对国家有功,解放后规规矩矩做人,兢兢业业工作,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我得告诉家里,不要为我担心。第三,我被关在这里,太无聊了,要让家里给我送几本书来看看。有这三个原因,所以我必须给家里写信。信件经过你们检查,难道还不放心?”
池步洲已经意识到写信的希望是没有了,只为这个看守班长说话太刁,故意气气他。年轻看守果然生起气来,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必须’给家里写信?越说你越来劲儿了!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现在是把你关起来要你交代罪行,不是把你养起来让你在这里看书!你们这些人,书读得越多越反动。当年要是少读些书,恐怕今天还不会蹲监狱呢!别废话,到了这里,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老老实实地写材料交代你的罪恶!”说着,再也不理池步洲,又一步三摇地走了。
池步洲当然没听他的话真的坐下来写什么交代材料。尽管他没到过这种鬼地方,可也知道看守跟审讯是两拨人马,作为看守,根本无权让犯人写什么交代材料,因此只是苦笑了一声,来了个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坐在铺位上闭目养神,继续想心思。
2433号犯人捅捅池步洲,小声地说:“这个李班长是山东老区来的,贫农出身,没念过几年书,翻身以后参军,给首长当过几年通信员,进城以后分配到黄浦分局,可又什么都不会干。跟他一起来的人,都当了科长、股长了,他什么也不是,只帮着收发室送送信件、报纸,闹开了情绪,这才把他调到这里来当看守班班长,大小也是个官儿,他还不满意呢。要是他文化稍微高一些,给他个拘留所所长当当,大概是没问题的。”
池步洲微微一笑:“幸亏他没读几年书,只当个班长,要是多读了几年书,当上了监狱长,读书越多越反动,咱们可就都别活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苦笑起来。
下午四点,伙房送来了晚饭。池步洲和新来的两个犯人都没有食欲,就由那四个人分了这三盒子饭。久蹲监狱的人,天天吃素,肚子里的油水少,一顿饭不过三两,尽管不干活儿,也总是觉得饿。吃起饭来,一个个都是狼吞虎咽,惟恐其少,尽管每人加了一两多,也是风卷残云似的,转眼就都吃光了。
入夜以后,七个人平分这两米见方的地铺,每人的宽度不到二十厘米,怎么睡?号头不愧为“老号儿”,自然有办法:他把一床被子铺在铺板上,让大家把衣服裤子都脱了,堆在脚后,只剩一条短裤,然后按号数依次,人人都朝一个方向面朝左侧身而卧,依旧头朝铁门,由号头拿另一床被子给大家盖上,最后他自己也“嵌”进预留的空档中,七个人居然都躺下了。
这一夜,池步洲虽然离马桶远了一些,但是鼻子尖儿碰着别人的后脑勺,翻身必须统一行动,有人起来解手,必须喊号头帮忙掀开被子,解完手,原来的地位已经没有了,又必须“打楔子”挤进去,再请号头把被子盖上,比头一夜更难过。池步洲处于“内忧外患”的夹攻之下,尽管闭着眼睛,依旧一夜未睡。
第三天上午,大伙房送来早饭,这时候池步洲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眼前金星乱迸,可是嘴里发苦,依旧没有什么食欲,勉强吃了十几口,还剩下大半饭盒饭。他已经反复学过两次监规,知道剩下饭菜是要吃批评还要受处罚的,只好悄悄儿地问2433号犯人还要不要。人到了这里,饿急了,既不要脸皮,也不再怕脏,2433号犯人听池步洲说要把剩饭给他一个人,连声道谢,急忙把饭盒子抢了过去。再要晚一步,号头要是发了“大家平分”的话,可就不能由他“独吞”了。
下午开饭之前,李班长一步三摇地走到铁门外面,拖长了声音喊:“2444号犯,你的材料写出来没有?”
池步洲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这个新中国的“牢头”,估计他还不敢像《水浒传》中“远恶军州牢城”中的差拨老爷那样整治犯人,干脆再得罪他一次,就站起来走到铁门后面,没好气地说:“我是国家干部,关于我的历史材料,都在档案袋里装着,请警官先生调来一看就明白了。我的一生,当过许多任大官儿,关系复杂,四十张纸都写不完的,就这四张纸,能写什么?”
李班长一听这话,果然像开了电门似的蹦了起来:“你老实点儿!你摆什么干部臭架子?告诉你,比你官儿大十倍二十倍的干部我见得多了,到了我这儿,都得听我的差遣,让他朝东谁也不敢向西。你是什么玩意儿,敢在我面前摆干部架子?你的档案袋,就在我手里,我早就看过了,知道你是什么变的。现在我不是要看你的臭历史,是要你坦白交代你的罪恶!”
池步洲鼻子里“哼”了一声,干脆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懒洋洋地回答:“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我一生历史清白,抗战期间对国家有功,对共产党无罪,解放后工作认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没有任何罪恶需要交代。再说,即便有,我也会在法庭上向审判人员说清楚,大概还没有必要向看守班班长交代吧?”
池步洲的这一席话,可真扎了李班长的肺管子了。他用拳头擂着铁门,愤怒得像一头狮子:“看守人员有动员、教育犯人坦白交代罪行的职责,你写的材料,你在监中是否服从管教,我们都会负责转给审判人员的。你不拿土地爷当神仙,不服从管教,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本班长的厉害。”说完,生怕池步洲又要损他,扭转头气呼呼地大踏步走了。
李班长一走,号头长叹了一口气,发话说:“老弟,你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总应该知道‘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和‘不怕官只怕管’这两句老话吧。他一个从老区农村来的孩子,从小受的是共产党的教育,也就是阶级斗争的教育,跟你受的‘和为贵’的孔孟教育或者‘自由、平等、博爱’的西洋教育,完全是两码子事儿。你不是资产阶级就是反动派,是他的敌人,他不跟你斗难道跟他的上级斗?他跟你没有共同语言,你跟他恐怕也没有共同语言,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老弟,我看你也是条硬汉子,请听我的一句忠告:人到了这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心字上面一把刀’——忍着,跟看守人员不要发生任何冲突,一切逆来顺受,有问题跟预审员说,争取早日结案,早日离开这里,才是正路。”
2433号犯人也凑过来开导说:“李班长这个人,年轻好胜又没文化,最吃捧了。你只要跟他说上三句好话,就会乐得眉开眼笑,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他最忌讳的,就是说他官儿小,没权力。他当个看守班长,是没有判你十年二十年的权力,解放军的纪律约束着他,除了说两句难听的话之外,也不敢真动手打人。说句公平话,他倒不是坏人。不过你要是把他气急了,他整起你来,也够你受的。又不是他把你抓进来,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就好像演戏一样,他演他的牢头,你演你的犯人,大家同台演戏,咱们一起把这台戏演好了,一起谢幕,不是很好么?”
池步洲想想这两个“老号儿”讲的虽然不是至理名言,却也是经验之谈,甚至还是肺腑之言,就苦笑着道了谢,低头坐着,不再说话。
到了四点钟,大伙房送饭来了。姓王的看守递进六个饭盒来,说了一句:“班长通知,2444号犯人不服从管教,晚餐免进。”接着又小声地说:“2444号,你快把材料写出来交上去吧,班长一生气,有权把你关进小黑屋里去,那时候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等送饭的人走远,2433号犯人悄悄儿地说:“你看怎么样,吃眼前亏了不是?不过不要紧的,头两天我吃你的饭,这一顿咱俩分着吃好了。”
号头摆摆手:“不用,你的份儿不要动,咱们瞒上不瞒下,我来安排。”说到这里,他问那两个昨天新来的:“你们两个,今天能吃多少?”
那两个犯人,一个说“完全不想吃”,一个说“吃是一点儿覓不想吃,可又怕身子顶不住,好歹吃几口吧”。于是号头用饭盒子盖儿给他拨出小半盒饭来,再把剩下的一盒半饭分成五份儿,每人得一份儿。号头把一份儿饭菜送到池步洲的面前,叮嘱他快吃,别让看守看见。
池步洲把饭盒子推了回去,摇摇头说:“我不饿,不想吃。”他整整两天没吃东西,肚子其实已经很饿,但是自己的囚粮被扣,要他吃人家的“布施”,他宁可饿着。
2433号犯人不满地说:“你这就不对了。你进来两天半,没吃什么东西。头一两天不想吃,人人如此,到第三天,可就人人都想吃了。号头顶着雷给你分一份儿‘匀饭’,是看在你有骨气的份儿上。你要是连这份儿情也不领,说句在这里不该说的话儿,那可就是看不起大伙儿了。”
池步洲听他这么说,可真有点儿两难。想了想,在牢房里,能够做到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也不容易。这份儿情,还真不能不领。就学着江湖礼节,抱拳作了个箩圈儿揖,果真三口两口地就把这份儿不足二两的“匀饭”吃光了。——饭是糙米饭,还有沙子,但是吃起来却觉得特别香,不知道是饿急了呢,还是因为“同窗”们的义气感动了他。
吃过饭,“同窗”们苦口婆心地相劝,要池步洲随便写几句,交上去,算是圆了李班长的面子,好让他下台阶,更主要的是以免同监房的人吃挂落,找来另眼相看。池步洲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如果仅仅为了给看守圆面子,他才不干呢,可是想到如果因为自己的“犟脾气”给同监们带来意外的灾难,这可就“太不够义气”了。反复思考的结果,是生平第一次违心地写了一篇“认罪书”,无非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回国抗战,不该投靠南京政府,为国民党卖力,不该替蒋介石破译密电码,不该在中央军委会当少将,不该受蒋介石的接见和嘉奖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罪恶。关键在于自己对共产党没有认识,所以没有参加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没有去延安却去了重庆。所有这些,都是罪恶。关键在于自己对共产党没有认识,所以没有参加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没有去延安却去了重庆,等等。
写完以后,2433号犯人把姓王的看守叫过来,他们是老相识,打了个招呼,让他转交李班长,同时美言几句。李班长反正不识几个字,拿到了池步洲的认罪书,算他的工作有了成绩,有了台阶可下,也就没有再来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