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见到下个世纪吗?
(《小说现代》 一九九八年十月号)
等到拙文发表之时,职棒冠军花落谁家应该已经大致明朗了吧。此时此刻,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横滨正以微弱的优势领先中日,而巨人大概已经夺冠无望了。
至于阪神,这支队伍目前排名最末,成绩与其他队伍有极大的差距,似乎已稳坐这个位置。我想,当这篇文章面世之际,情况应该也不会有所改善。无论广岛再输几场,也都有阪神垫底。
阪神实在可怜。不过,与往年这一时期心中的懊恼不甘相比,今年的心情又有所不同。一言以蔽之,应该是感觉很空虚吧。
其实,我七月份去看了一场久违的棒球比赛,那是在东京巨蛋举行的巨人与阪神的对决,一票难求。观赛之前,我一直激动不已,就像准备出门远足的小学生一样。
然而,比赛开始不久,兴奋之情便烟消云散。比赛照例是巨人领先,但这不是影响我心情的原因。当时双方点数相差不多,只要阪神能抓住机会,就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是,阪神的选手比赛时却一点儿都不快乐。不,应该说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投入地享受比赛。
现在我已经渐渐淡忘支持阪神的理由了。选手依然穿着我热爱的竖条纹队服,也打得比较卖力。但是,我对他们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我指的不是输赢问题,在优胜的可能性近乎为零的情况下,赢巨人一场也意义不大。
我踏进球场,是期望能看到阪神这支队伍独有的某种东西。不必是巴斯或挂布选手那样豪迈的击球,也不必是江夏选手那样的豪速球。我始终相信,一定有像以往川藤选手挥棒落空那样的“值得花钱来看”的东西,可惜我的希望化为了泡影。无论轮到谁击球,我都毫无期待;无论哪位投手出场,我也不再兴奋。我觉得每个选手似乎都只想着赶快结束这场比赛,既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更完全感觉不到未来。我在座位上待到最后一个回合,不知为什么,居然很想看巨人队松井选手的击球。
我不再是阪神的粉丝了,其他粉丝也许会骂我是叛徒吧。但是我心里也不好受,因为人生的一大乐趣就这样失去了。
我想见见昔日威风凛凛的阪神队的选手,想看看他们比赛,我真的非常想看。不过,我现在最想见的是以前那个心无旁骛、死心塌地支持着阪神的自己。
神啊,为什么?
(《ALL读物》 二○○○年九月号)
印象当中,我从未在看电影或读小说的时候哭过。虽然有时会被情节打动,但也达不到流泪的地步。尽管如此,仍有一次差点儿让我泪腺决堤,那是看《冰上轻驰》的时候。电影讲述了四名因故无法参加奥运会的牙买加短跑选手扔掉跑鞋,转而备战冬奥会雪橇比赛的故事。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以牙买加代表队参加卡尔加里冬奥会的真实经历为原型改编的。在缺乏技术指导和资金支持,也无人应援的情况下,这些运动员发扬了不屈不挠的牙买加精神,在奥运赛场上表现突出,让人看了十分痛快。但是,故事并未就此完结,最后天降意外,而他们勇敢应对困境的结局让泪点很高的我都不禁动容。旁边一个像初中生的男孩也看得泪流满面。
奥运会的精髓便在于我们可以看到各国选手在赛场上展现出超乎想象的力量与技能。与此同时,我们也欣喜地守望着他们如何通过奋斗实现自己的梦想。不过,既然是梦想,那就不一定能全部实现。绝大多数选手最后都由于实力不济而梦断赛场。也有不少选手具有足够的实力,却因意外的命运拨弄而落败。那一刻,他们或她们脸上的表情仿佛凝聚了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这是最令我动容的。卡尔加里冬奥会速滑比赛中,丹·约翰逊选手在开赛前夕获知了姐姐的死讯——他本来在五百米与一千米速滑两个项目中都具有争夺金牌的实力,但却在这两场比赛中都跌得很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控诉:“神啊,为什么?”
发生在巴塞罗那夏季奥运会男子四百米赛跑半决赛的插曲也令人难以忘怀。当时,想必全日本的体育迷都把目光聚焦于那场比赛,因为这关系到高野进选手能否晋级奥运会径赛项目的决赛。如果他能晋级,那将是划时代的突破。
结果是高野选手光荣地进入决赛,他在八名运动员中排名第四。不过,在这场比赛中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第五跑道的英国选手德里克·雷德蒙如果没有发挥失常的话,他的成绩应该优于高野选手。但是,当他跑到第二处转弯时,噩梦降临。他突然肌肉拉伤,跌倒在地。尽管已无缘决赛,但他依然奋力起身,再度前进,或许他认为坚持跑到终点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了吧。可是,腿伤让他连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到达最后一个转弯的时候,他连走都走不动了。这时,一名男子从观众席上跳下来,跑向雷德蒙选手身旁,将他扶起。
这个人就是雷德蒙选手的父亲。这个胖胖的黑人男子原本期待看到儿子在赛场上的英姿,最后却与儿子一同流着泪走向终点,儿子也靠在父亲肩头哭了。
竞赛委员出现在他们面前,似乎在向他们说明帮助选手是违反规定的。但是那位父亲流着泪,愤怒地反驳。这时,他只是一个想要保护孩子的父亲。
竞赛委员没有再阻止,默默地为两人让开道路。
德里克·雷德蒙选手失去了参赛资格,巴塞罗那奥运会四百米半决赛中没有他的成绩。不过,雷德蒙父子共同抵达终点是不争的事实,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世界各国人民的脑海中。
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看电视节目时落泪的经历。
别了,偶像
(《NUMBER》 二○○○年十一月二日号)
看悉尼奥运会女子百米赛跑预赛时,牙买加的玛莲·奥蒂出现在赛场上,这让我有些吃惊。之前我从报纸上得知,原本在国内选拔赛中排名第四的她突然入选奥运会,引起了该国代表队选手的不满。
就算没有这档事,她能参加奥运会本身已经很出乎意料了。前一年塞维利亚世界田径锦标赛中,她因药物检测呈阳性反应而退赛的事情令人记忆犹新。还有今年一月在德国举行的室内田径锦标赛,德国田径委员会对于她的参赛表示不甚赞同,结果她本人在开赛前夕选择弃权。考虑到她四十岁的年纪,我已经不指望在悉尼奥运会上见到她的身影了。然而,七月,调停委员会作出“药物检测有缺失”的结论,通往悉尼的道路又为她打开了。
我不清楚奥蒂的出场有无内幕,也许是国际田联希望有明星运动员参加悉尼奥运会。而牙买加国内也许早已决定,无论选拔赛成绩如何,都要让她参赛。但是对一个不负责任的粉丝来说,能够再次看到那褐色的健美身躯,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三块银牌,五块铜牌,这是她自莫斯科奥运会以来连续参加六届奥运会的战利品。包括世界锦标赛在内,她年轻的时候专拿铜牌,因此被称为“铜牌收集家”——但人们却忽略了她在百米决赛中保持着六十二连胜的纪录。
她的悲惨经历也丰富多彩。斯图加特那次世锦赛中,眼见她与美国选手盖尔·德弗斯同时抵达终点,却以百分之一秒之差屈居第二。我看电视的时候,确信她至少没有输,因此对这个结果深感意外。果然,后来修正计时,两人成绩相同。那么,为什么德弗斯是第一,而奥蒂是第二呢?对此我至今无法释怀。而同样的一幕又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演了,奥蒂又在百米决赛中以千分之一秒的差距输给了宿敌德弗斯,当时我也以为她肯定赢了。
一九九七年雅典田径世锦赛的百米短跑比赛中,另一种不幸又降临在她身上。她没有听到起跑犯规的警示音,全力跑出了几十米。因此,在后来的比赛中她无法发挥出正常实力,最后凄惨地落到了第七名。
尽管如此,我依然支持她,并非因为她是“悲剧女主角”,而是因为我从她奔跑的姿态中感受到一种超越了幸与不幸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她向我展示了一个人即使没有幸运女神的眷顾,只凭自身实力究竟能够到达怎样的地步。她的答案是在奥运会与世锦赛拿到的二十二块奖牌。这难道不算一个巅峰吗?
奥蒂最后获得悉尼奥运会百米短跑第四名。她只比我小两岁。真棒!除此之外我没话好说。
泛太平洋最后一天,HAGIMOTO没游!
(《NUMBER》 二○○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号)
我觉得游泳是一项一般人都不太会关心的运动。如果不是奥运会,大家就更不上心了。就连听到世界游泳锦标赛,恐怕也有很多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所以对泛太平洋锦标赛毫不在意也是正常的。不过,我并无指责之意,因为我自己也是如此。不,准确地说,若在平常我大概会是这样。
但是,我无法忽视本次泛太平洋游泳锦标赛。原因是我之前在本杂志中提到过,有望获得奖牌的选手HAGIMOTO,也就是荻原智子,是我的远亲。
具体而言,她是我母亲的姐夫的弟弟的孙女。“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呀,搞不懂!”也许有人会这么说。总之,当成是远亲就对了。不管怎么说,我以前还曾经和HAGITOMO小姐的母亲等人一同泡过海水浴。
而这个远亲女孩这次有望获得奖牌,我必须得帮忙加油了。八月二十九日,锦标赛的最后一天,我与《NUMBER》的编辑们前往横滨国际游泳馆。
我原本以为不会有多少人到场助威,结果情况正相反,会场基本满席。主持大会进程的青年卖力地高声解说今天的看点,工作人员硬要观众举起手臂做出“人浪”。显然,组织者想尽一切方法将赛场气氛炒热。
而坐在观众席的我倒认为这样做没有必要,只要日本选手奋力拼搏,气氛自然就会热烈起来。
不过,HAGITOMO的人气真的很高。
她不光参加了好几个项目,而且每个项目都有望夺牌,所以人气高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坐的位置正前方就打出一面巨大横幅,上面写着“HAGITOMO加油”。
荻原一家会不会就坐在那边呢?如果她获得奖牌,我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呢?听母亲说,荻原家最热心的粉丝是智子的爷爷,只要她出场,无论规模多小的比赛,爷爷都会赶去助阵。
我看着横幅,心里却感到一丝不安,但愿她不会被这份期望压垮才好。悉尼奥运会结束之后,母亲曾说:
“小智很温柔,又很爱哭,不过就是少了一点儿永不认输的冲劲。”
没关系的,已经过去两年了,她现在一定不再是爱哭鬼了。我一边想,一边等着她出场。
然而,我的不安成真了。HAGITOMO没有出现在两百米仰泳决赛的赛场上。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因为过度换气综合征晕倒了。我虽然有些失望,但是又觉得或许以后她的成绩能更上一层楼。
她小时候曾在海滨浴场溺过水,所以后来才开始学游泳的。流着眼泪,突破眼前重重壁垒不断成长的,才是HAGITOMO。在雅典奥运会上,她一定能够获得全家人苦苦盼望的奖牌。
祝贺HAGITOMO开始新征程——来自亲戚大叔的致辞
(《HAGITOMO》荻原智子 著)
要有什么程度的联系才能称为亲戚呢?
如果有血缘或姻亲关系就算的话,那么亲戚的范围似乎可以无限扩大。问题是,有没有那样的机会。
前辈作家大泽在昌先生发表过类似“得直木奖出名后亲戚会变多”的言论。他并不是说打着亲戚名号上门套近乎的人会增加,而是说因为得奖这一契机,当事人的消息会传到关系相当远的亲戚那里吧。
二○○○年春天,我才知道游泳选手荻原智子小姐是我的远亲。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就是阿真的女儿呀,你不记得了吗?就是阿真呀。”
谁呀?我哪儿认识啊!看着一脸迷惑的我,母亲拼命给我解释,说了半天我才慢慢回想起来。
母亲的姐姐在大阪的柏原市居住,很久以前我有时也会去她家做客。姨妈的小叔一家就在隔壁,两家人像一家人那样亲密地往来,那家的长女就是“阿真”。
“哦,她女儿要参加奥运会了吗?好厉害!”
我立刻开始收集关于她的各种消息,一看才大吃一惊——哎呀,真是战绩辉煌啊!不仅有望在奥运会中问鼎奖牌,发挥好的话,连金牌也不是不可能。如此厉害的选手虽说是远亲,但也是自家亲戚,想在人前炫耀一把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好友和熟悉的编辑就不用说了,甚至连酒馆的女招待我都没有放过。
“以后你们都要叫我HAGITOMO后援会东京分部部长!”我还曾在银座的俱乐部里出此豪言。
这也不算什么。我无非是在大泽先生所说的“出名后亲戚会变多”的现象中充当了“变多”的亲戚之一。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这就是个可爱的“认亲”故事。然而,我吹牛皮的内容传到了某体育杂志女编辑的耳中。有一天,她找到我,提议道:“如果HAGITOMO小姐获得奖牌的话,您要不要来我们杂志社上个对谈呢?奖牌得主与身为直木奖候补作家的亲戚对谈,肯定很有意思。”
“不错啊,到时我一定参加。”
我一口答应,但心里却直冒冷汗。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坦白“其实我和HAGITOMO都没见过面”。
这下惨了,我该如何是好呢?在我的忐忑不安中,悉尼奥运会一天天临近。虽然希望HAGITOMO赢得奖牌,但到时我吹牛的事就会真相大白,这让我十分纠结。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阿真”打来的,真让我大吃一惊。
这可不是什么“好久不见”,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小学生。不过,亲戚关系真是不可思议,聊上几分钟后我们很快就熟悉了。
“您现在是有名的大作家了。我家也经常说起东野先生真厉害啊。”
听到她的话,我松了口气。看来她的家人至少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话说回来,有点儿事情想拜托您。是这么回事,最近来采访智子的人越来越多,她谈话的机会也增加了……所以,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能不能提到作家东野圭吾是自己的亲戚呢?我担心,您会觉得出了名就急着攀亲戚,实在有点儿厚脸皮。”
阿真的话又让我冷汗直冒。我已经做出这种厚脸皮的事情来了。
“这没关系。”我回答对方的同时,自己心里也如释重负,“能得奖牌就好了。”
我立刻摆出亲戚的姿态。
“是啊,不管什么奖牌,就希望她能拿一块。”
阿真的声音十分恳切。我感到,作为有望夺牌的选手的亲戚,只要怀着这样那样的期待就可以了;而作为家人,肯定压力不小。不光希望得到奖牌,不想辜负周围人期待的愿望一定也很强烈。
由于这通电话,我和HAGITOMO开始通过电子邮件交流。我怕给备战奥运的选手带来无谓的压力,因此特别注意措辞。
在悉尼奥运会上与奖牌失之交臂后,她在来信中写道:“这是我游泳生涯中最艰难、最痛苦的比赛,但是我从中收获良多。”
这不也很好嘛,我想。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比赛的我,头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这次比赛不要成为她痛苦的回忆。现在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后来我们也一直保持电邮联络。我很想亲眼目睹她游泳时的英姿,正好那时有个绝佳的机会——二○○二年夏天,泛太平洋游泳锦标赛将在横滨举办。
锦标赛最后一天,我来到横滨国际游泳馆。此前,她已获得二百米混合泳的金牌,并在其他好几个项目中也都取得了好成绩。最后一天是她擅长的二百米仰泳,大家期待她能再次斩获一枚奖牌。
然而,虽然外表看不出,但实际上她的疲惫与压力都非同小可。当得知她赛前弃权时,我很失望,不过后来在书中读到她当时的痛苦,也让我倍感心疼。
两年之后,我终于见到了HAGITOMO本人。当然,也见到了阿真。阿真已经完全成了一个中年妇女,而HAGITOMO个头非常高大。我身高一米八,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想抬头看她。HAGITOMO在咖啡馆门口差点儿撞到头,她笑着说:“我一离开水就很笨拙。”
这次见面是因为她想出书,所以找我商量,结果我们一直都在闲聊。即使HAGITOMO谈起正事,也会立刻被阿真把话题扯远。最后,虽然我未能给她多少建议,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却聊得非常开心。
后来,我们有时也会一起吃饭或者打电话聊天。不再游泳的HAGITOMO朝着“社会人·荻原智子”快速成长。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她在采访山梨学院大学的学妹加藤由加选手。她甚至还担任了节目的旁白。阿真曾说她“说话张不开嘴,都听不清楚,得去学学发声”。不过,就我在节目中听到的,她已经讲得非常清晰了。
荻原智子的第二个青春才刚刚开始。我由衷希望此书能像潜泳踢水一样让她的新征程有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