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她似乎在《八〇年夏》之后就签署的“自传条约”所迫,在与扬·安德烈亚建立了关系之后,她重拾自信,开始创作后来于1984年7月出版的《情人》。
她回到了不断地追在自己身后的东西,循着香料的味道和西贡大街上的嘈杂和拥挤,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家庭。这个家庭向她显示了古老的力量,给她传递了野蛮和谋杀的本能。整部小说都围绕着她跟那个年轻的中国人持续了一年多的关系展开。他来找她,就像《抵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约先生,开着一辆跑车,送她钻戒。
如同音乐中的密接和应,交响乐的所有主题都聚集在一起,她在这个故事中也回忆了情感教育和母亲对她的教育。突然间,一切都出现了,那些已被埋葬的东西,记忆之井,在十多年当中,仍不断地冒出,滋润着作品,创造着作品,像地震一样动摇它,展现着它的断裂之处,那就是书。
她反复咀嚼把她与初始知识结合起来的这种悲结,就像咀嚼祈祷用的面饼。她一直拥有那种知识,甚至在小时候就有了,“因为谁也没有办法让我们改变记忆”,她写了《情人》,那是过去所有作品的另一个版本,另一道光芒。
那本书很快就获得了成功,长时间被愚弄的公众好像最终将知道,将进入作者最隐秘的内心,满足自己的好奇。
但杜拉斯的成功,永远来自“公众的错误”,正如她在谈及《广岛之恋》时所说的那样。事实上,没有哪本书比《情人》更适合杜拉斯的美学,没有哪本书比它更不按时间顺序来讲述,它像一般的传记那么通俗,讲述着表面化的事情。
书中呈现出一种虚幻的真实,矛盾处处,也就是说,真实的生活之间连接得很不严密,如漫天霜雪,给语言撒上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把似乎已经清楚的东西又弄糊涂了,甚至弄得更加难懂。杜拉斯显然是违约了,“关于我的生平的故事不存在”。她的生活,就在这种肉欲的亲近中,在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在对他人冷漠而变化无常的恐惧中。
“想写爱情,就要反对语言浪费:在那个让人恐慌的区域,语言既太多又太少。”罗兰·巴特在《爱的絮语》中曾如此说。
杜拉斯现在就在那个区域,一个难以描述的地方。她在那里摸索着,把那里当作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地区,所有的时间都混淆在一起,想象与真实,幻想与保存的照片,从“我”到“她”,小女孩,她,年轻的姑娘,孩子。
她的生命从这个破了口、口子张得大大的地区回来了。她在这种无法描述的虚空中用镐头挖着,想创造生存的空间。她在《情人》中所说的,就是她在生活中所信的,即“时间之间或深或浅的”呼应,让它们自己发生作用,不去要干预。“写作的考验,”她在《新观察家》中谈起《情人》的时候说,“在于每天要与正在作的书保持一致,再次跟它保持协调,受它支配。与它保持协调,与书。”
她的叙述技巧在当时完全成了异类,她好像成了一个自己也在寻找幽灵的幽灵,寻找转瞬即逝的过去的幽灵,让故事具有“雾的厚度”。隆斯达尔扮演的杜拉斯,被福柯认了出来。她写道,正如福柯后来在《雷诺-巴洛丛刊》中所指出的那样“在记忆的层面,一种完全清除了任何回忆的记忆,那无非是一种雾,不断地反弹着记忆,关于记忆的记忆,每种记忆都消除所有的回忆,如此无穷无尽。”
不过,占上风的还是误会,书名让人觉得有点冒失,坦白得有点无耻,继续激起情感和欲望,变得通俗了,面向“并非为他们而写的公众”(皮埃尔·诺拉语)。杜拉斯胜利了,因为她证明了文章可以有多种读法,文章应该拥有众多阅读层次,以达到永恒。
1984年9月28日,她到“文化访谈”做节目时,媒体激动到极点。她一直拒绝参加这类节目,她赞同格林、夏尔、米肖的观点,认为这是糟蹋文学。但她常常改变主意,后来又同意去了,条件是节目必须完全以她为内容,赞美她的出现,把她神圣化。她穿着一件写着“看杜拉斯”的翻领套衫出现了,黑色的背心,戴着戒指和手镯。像是伦勃朗画中的母亲,细细的皱纹破坏了她的脸,却让她显得更漂亮了。她似乎很自信,回答得很巧妙,以打破沉默。在她对面,主持人哑口无言,他相信杜拉斯所说的话,相信她的传奇,伊甸影院,但杜拉斯难以模仿的声音有点阴险,她脸带微笑,说故事发生在其他地方,带有其他时代、其他流派的色彩。
她不加掩饰地谈论酗酒,真实地显示出痛苦;谈论文学、想探索的秘密、其他作家及其地位(萨特,她一再说,算不上是作家),想到什么说什么,很多话事先并没有想好,而是即兴的,爆发出来的,重新想起来的,也许是她最关心的;谈她所做的所有事情,现在还在做;尤其是谈她自己,这是她避免不了的。那本书重印了,畅销得使午夜出版社难以满足“添货”的需要。
书上了龚古尔奖的名单。《抵御太平洋的堤坝》34年之后,出版了50多种各类著作之后,她似乎很有可能得奖,但在文学圈里,谁也没有真正相信,大家都认为龚古尔学院的某些选择已经遭到反对,它不会再违反该奖颁发给年轻作者的精神,颁发给一个如此有威望的作家。
三轮之后结果揭晓,她在10票当中获得了6票,这表明她并没有获得一致通过。学院是给全部的著作颁奖,而不是给一本书颁奖,它向公众推出了一位长期以来被疏离和否定的女作家。
她接受了这一荣耀,尽管退出梅迪西文学奖评委会之后,她曾揭露说这些奖搞阴谋,抨击评奖体系。有些崇拜她的人希望她能像萨特拒绝诺贝尔奖那样,拒绝这个奖,把她名声在外的喜欢惹是生非的精神推向极致,但她丝毫没有这样做。也许是那么多年的辛勤劳动;也许为了让她的劳动得到公众的承认,她长期以来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她感到疲倦了;也许还因为终于被当作了一个重要人物而心中窃喜,她显示出了矛盾的一面。然而,她没有上当,六年之后,她以惯常的粗暴,在接受摇滚杂志《不可妥协》的采访时说:“当年我获得那个男人的奖的时候,书才印了25万册,那天晚上,评委当中有人失望得哭了。这一切,都因为获得龚古尔奖的是一个女人,也许吧!”这表明,她对幕后交易不抱任何幻想。但在当时,巴黎还是有流言蜚语,说是弗朗索瓦·密特朗可能就在那个时候给龚古尔学院送了一个大礼包,数额客观,他是否想因此得到回报?是否有交易?那个佛罗伦萨总统,精通各种手腕,他是否要求评委们答应奖赏他在抵抗时期的战友、选举期间重要的支持者?那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对《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在龚古尔奖评选中失败所带来的耻辱一直耿耿于怀,她是否曾以某种方式告诉他,她不在意?
该书的销量让她在多个星期内处于周刊排行榜的榜首,她成了一个畅销书作者,打破了所有的销售记录:一百多万册,还不算俱乐部版和国外的译本。法国评论界总的来说是赞赏这本书的,当然也有不少不和谐的声音,认为语言松垮,句法有错误,主题放纵,但克洛德·鲁瓦、德尼·罗什、弗朗索瓦·努里西埃、皮埃尔·阿苏里、艾尔维·勒马松都说这本书充满了魅力,给人以阅读的快乐;说书中有种音乐性,从一个主题变化到另一个主题,贯穿着整个故事。作者试图把这种音乐固定在相册上,然而徒劳,图像似乎逃避坟墓的陷阱,前往他方,来到作品永远未完成的空间。美国人也许从杜拉斯的语言中认出了适合他们自身文学的节奏,尤其是那种叙述方式很接近海明威。两个季度以后,1986年,美国人给了她让人觊觎的里兹-巴黎-海明威奖。她十分乐意地接受了况且她觉得跟20年代“垮掉的一代”有些意气相投。她因此感谢美国的大学教授们首先开始研究她,邀请她,认为她在法国文坛具有重要地位。
在电影方面,她的作品始终让导演们感兴趣。她满脑子都是画面,准备自己改编,《火战》和《熊》的导演让-雅克·阿诺购买了版权。在越南经过许多磨难之后,影片拍摄完了,1992年第一季度在巴黎上映。
《情人》的成功永远把杜拉斯放在极令人觊觎的畅销书作者行列之中了吗?但她之后出版的书没有引起同样的反响,这证明她并未像人们所批评的那样,试图讨好读者。她的作品中丝毫没有掺杂诱惑和伎俩。
她的许多读者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他们大都买了那本获龚古尔奖的书,读了以后却感到失望。线索非常复杂,语言显然脱节,风格有时很不协调,这些都让他们有些泄气,不少人放弃了阅读,她因此回到了在男性团体中流亡的状态。书有时是会把人拽回到那里面的。
然而,她却受成功的鼓励,继续进攻她神秘故事中最坚硬的内核,在目的不明的大胆行动中,随身带着扔在诺夫勒堡蓝色衣柜里的笔记本,重读,却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写过这些文字。她知道那里面有些东西,可怕的时间,好像被定格了,关于纳粹的暴行,集中营,罗贝尔·昂泰尔姆的流放及其归来。
这种时间,她现在想把它归还给文学,让文学富有内涵。杜拉斯本人成了那种痛苦的象征,而昂泰尔姆则象征着新生和生命力。1983年之后,昂泰尔姆又病了,住进了医院。对于他,她已无能为力,除了把这个故事,把《痛苦》用文字表达出来。她试图把它说出来,以便更好地理解,“知道”,如她常说的那样,“证明我们这个时代最恐怖的事情”。尽管在她的许多读者看来,这种证明当中有某些她故意透露出来的不光彩的成分。
她再次否认这是传记,或有着特别的用意,把现实之线弄乱了,罗贝尔·昂泰尔姆成了罗贝尔·.,直到1986年2月26日她就这个话题与弗朗索瓦·密特朗对谈时,她还坚持这样称呼。她说,在《痛苦》中,他“写了一本书,讲述他以为自己在德国遭遇到的经历”,这样就让人怀疑这与现实有什么联系了,削弱了《人类》的重要意义和影响范围。一切都发生在与她前夫的这种冲突关系中,写作,她的写作,好像只有在别人的遮掩下才能完成,似乎她野蛮的语言只有消除了表面的叙述之后才能找到源泉,好像她最终还得触及那种谋杀,那种寂静,以让作品具有大海的气息,摆脱已知的所有参照,只听从想象的召唤,躲藏在神话之乡。
杜拉斯给《痛苦》以悲怆的节奏,达到了她的作品总是试图触及的深渊底部。她所说的“痛苦的单调、岁月的重复、语言的贫乏”是用一种悲惨的音步来描述的,就像是拉辛的宣叙调;有些新读者发现它充满了火药味,具有她身上一直都有的那种“罪恶本能”,作品的原动力。
评论家们以为展现出来的东西——他们说,怎么能忘记在“一座经常被水淹的屋子里”,竟然有如此具有印象主义色彩的手稿——其实就是杜拉斯作品的秘密本身,也就是她从一开始就编织的东西,她用喷发而出的文字匆匆记录的这些波浪般涌来的欲望。文字太多了,不能全都算是文学,比如说假期间所作的笔记,后来用来作为写《萨瓦纳湾》和《伊甸影院》的素材了。
如果说她讲述她对民兵泰尔的欲望,却并非像人们所指责的那样,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是因为文学就是为了吸引眼球。她无法省略这一事实,这一“无所不能”的欲望,甚至爱上一个正在被清除的叛徒,因为这种欲望左右着她,她无法躲避,犹如想杀人、想虐待的欲望,杀德国人和与他们合作的人,虐待他们。她所前往的那个不可避免的地方,正是写作的目的所在。
她的生活总是在时间的交点上度过,穿越遗忘与记忆模糊的地带,阻挡时间的正常秩序:“我没有故事,没有生活。”她不断地这样宣称。对她来说只有现时在粗暴地对待她,她燃烧着自己,撞击着,就像是陨星,存在了瞬间便化为碎片,被深埋了,后来又被发现,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完全处于无序当中。
她不相信生活中太美满的故事,好像它们不能反映真实生活的内在现实,不能反映欲望的隐秘活动,不能反映美好的东西和恐怖之物:“人们从生命的起点出发,经历一系列事件,战争、更换地址、结婚,然后下来走到现时。”她抱怨这种逻辑。
她一生中唯一想追回的,就是“这种关于死亡或爱情的想法,与她相像的死亡,对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的爱”。
“除此之外,只有空缺、空白和空洞,不过,在她看来,生活中最重要的秘密正是在那里,通过作品的不懈请求,它们也许会偶然暴露。”
在这万头乱攒的作品中,似乎无法抓住头绪,况且杜拉斯像一个摇起头来嘎嘎乱响的玩具,发疯似的挖掘,挖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淹没在不可知中,自我灭亡了。是否真的有过这种生活?这种行走中的、流淌的、空白的、圈不住的、组织不起来的记忆会变成什么?它不会只是一种漂泊,坐着船,行驶在神奇的领域?不会是在漆黑的大海上漂泊,就像兰波的醉舟,就此让“船体破裂”,渴望前往大海,就像走向死亡?
这么说,在她的船舱里,是否只剩下模糊的画面和味道,偷偷地在小巷里贩卖的熏鱼的味道,鱼露淡淡的苦味?堤坝的淤泥上漂浮着死螃蟹,肚子里布满水的,搁浅在稻田的水洼中;潮水在安提费尔联合化工企业的气味中与海湾里的死水混在一起,发出恶臭。在让人恶心的烟雾中,勒阿弗尔港口旁边的那个神秘的石油工业城,正在接受现代贡礼:霓虹灯、发电站、钢铁联合企业。没有这些东西,生活将成为杜拉斯渴望的那种假期,自由自在,就像布丹画笔下天空中的乱云,已被海风吹得干干净净?
在《夏雨》中,她让欧内斯托说:“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样的,除了孩子的生命。对于孩子,人们一无所知。”
杜拉斯的生命历程就是这样的。她确信自己好像将回到童年,永远接受某些“隐秘的,永远不公开的修改”。
她有这种癖好或冲动,总是重写过去的作品,给它们以新的活力,赋予它们新的意义。她知道,只有不知疲倦地编织,才能解开她生命中的真正故事。1985年2月到3月,她决定在圆点剧场的雷诺-巴洛厅重新演出《音乐之二》。萨米·弗雷和缪缪代替了1965年的演出者克莱尔·德吕卡和勒内·埃鲁克。她自己担任导演,忠于这一建立在直觉、寂静之上的细微工作,让剧本自己发挥作用,给它以话语权,听演员们如何说,然后做出修改,增加寂静的力量,让沉默和表白的轻柔音乐回响得更厉害。灵魂的所有碎片都聚集在外省那个公寓的大厅里,昔日的伴侣就是在那里重逢的。
评论对她不利,好像杜拉斯在媒体上的成功不知不觉地引起了诋毁和讽刺。这么多年来作者不惜代价所表现出来的自由,她被公众承认,她在作品中的前进方式,她在生活中不顾别人,等等,对他们来说,她的那种自恋简直难以容忍,她所有的社会活动都没有得到评论界的宽容和爱护。过去的“宿敌”没有因她巨大的成功而停止嘲讽或稍微闭一下嘴,反而变本加厉,重又进行不公正的活动,制造阴谋。
让-雅克·戈蒂埃尤其说到促使她导演《音乐》的“蹩脚才能”,“人们还以为她是想最糟地模仿克劳德·雷吉”。在这之前,他还抱怨《音乐之二》已失去魅力。
那个时期,她好像被《情人》的影响弄得飘飘然,确信“她遇到了什么”,正如她对米歇尔·芒索所说的那样,相信自己早就获知某些古老的秘密,由于神秘的遗传系统和她容纳不了的灵光。
1980年夏天的日记,使她想通过这一普通的方式来表达,抓住回声、瞬间的冲动和流逝的时间碎片。
她对 什么 都发 表意 见给 《解 放报 》《 他人 报》 (L\'Au t re Journal)写文章,长时间接受的电台访谈。1985年7月,她发表了一篇关于克里斯蒂娜·维勒曼的带有预言性的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那个女人被控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格雷高里。杜拉斯对谋杀案素来感兴趣,她所有的作品都表明了这一点。她产生了一些直觉,想进行证明,于是去实地调查,进入了“物质的具体性”,也就是说到了悲剧发生的孚日山区高高的土地上,接近那座房子。房子很新,没有花园,四周种着冷杉,旁边是流水灰暗肮脏的河流。
报社主编塞尔日·朱利知道,案件正在预审时发表这样一篇文章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加了一张插页,说杜拉斯的文章只是作家的预见,并给读者打“预防针”,说“在对现实进行幻想,寻找并不一定是真相的真相,但它仍然是一种真相,即所写文章的真相”。但对杜拉斯来说,作家的真相就是可以大声公开的真相,圣经时代预言者所说的真相。她确信自己在目光短浅的人所没有的清醒中“看见”的东西,记者看不到;确信自己具有她所说的那种“才能”,能达到某种高层次的现实。
是的 ,克 里斯 蒂娜 ·.,“ 崇高 的, 绝对 崇高 的克 里斯 蒂娜·.”,那个“裸露山冈上的女人”,是个悲剧性的女英雄。她对儿子可能实施的谋杀,是为了报复别人可能对她,对所有女人实施的谋杀。那些女人被孤立在“大地角落”,孤立在“黑暗”中,以让“她们像以前那样”,待在被男人奴役的千年黑夜当中。
尽管是在夏天,在假期间,这篇文章还是引起了风波。人们不允许杜拉斯乱说,影响司法,代替司法,扮演预言者的角色,超越界限,利用自己的名望。她却将之看作是“政治上正确的”专制,道德独裁的开始。
她不予理睬,对挖苦、嘲笑和当众侮辱充耳不闻,确信自己“胸有全球”。好像《情人》的成功驱散了她的恐惧,在自己写作的同时,她也想谈论“一切事情。谈论一切,谈论我”。她十分细心地选择向她提问题的人和发表她文章的报纸,成了大众时代的见证人,开启了奇特的道路,进行一些老是不恰当、让人意想不到的分析。所有的政治事件在她身上都有反应:提巴乌和新喀里多尼亚、约埃尔·考夫曼与黎巴嫩人质事件、戈尔巴乔夫和俄罗斯重建、绿色和平组织事件……
正如她在法国电视一台1988年6月26日到7月17日间播出的系列节目之一当中所说的那样:“我在访谈中所说的话和我通常所写的东西没有区别。”她充满热情地从事这种新闻活动,以至于把它带入了文坛。现在,她在书中或新闻中所写的东西,符合她的急性子和与生俱来的野蛮,符合她对生存和知识的强烈渴望。她以这种浓缩的形式、思想的交锋和剑走偏锋的方式,忠实于写作。
1986年2月到5月,她与共和国总统的五次谈话(发表在《他人报》上),就是这类写作的典范。她摆脱了所有的新闻检查,面对众人与自身,在她和弗朗索瓦·密特朗长期友谊的支持下,和总统触及了极广泛的问题:巴黎人在第三世界国家停留遇到的困难,地球精神抵抗组织,讨厌她的勒庞,“法兰西的垃圾”,被她称为肯尼亚“哥特式公主”的卡伦·布里克森。关于真相的传播、信任和单纯。她无论在哪里都这样,处于极端的、生硬的天真状态,对所有没有触及的地方,对新的领域进行分析。
她最后一次拍摄电影,是跟另外两个作者一起合作的:她儿子让·马斯科罗和儿子的朋友让-马克·杜里纳(Jean-Marc Turine)。1985年5月29日上映的那部叫作《孩子们》(Les Enfants)的电影,被原因不明的制作问题蒙上了阴影:“我在那里,就像刚从垃圾堆里出来。”她说。电影根据以童话形式发表的一个故事《啊,欧内斯托》改编,后来自己也成了1990年出版的《夏雨》的蓝本。
制作条件所带来的痛苦让她回到了书上,重又感到了孤独,她要对自己负责。这个变化无常的我,她太了解其节奏和内心起伏了。“对我来说,电影,完蛋了。”1985年7月,她在《电影手册》中斩钉截铁地说。
总是这样换来换去,就像是跳板,从一篇文章跳到另一篇文章,从一种形式跳到另一种形式。人们跟她讲述了这个名叫欧内斯托的小男孩的故事,他“不想上学,因为人们教给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欧内斯托,穷人家的孩子,不想学识字,什么都不想学。
在文化部的协助下,杜拉斯把这个故事拍成了电影,演员塔吉亚娜·穆金娜、达尼埃尔·盖林、安德烈·杜索里埃、皮埃尔·阿迪提、阿克塞尔·博戈乌斯拉夫斯基、马蒂娜·谢瓦里埃,还有永远忠诚的努坦出色的声音在影片中功不可没。
影片带有尤内斯库和贝凯特的那种滑稽可笑的风格,再次反映了她所有思想的动力:获得知识之前的感觉。她以诙谐的方式肯定了没有知识之前,人所预感到的东西,那种先于知识的东西把她的人物带入诗中,带入荒诞与非理性之中。
她的生命节拍模仿着书的节奏,那种“苦役”的节奏迫使她写作,“消除和替代”,永远更加坚定地编织作品散乱的情节。
在《乌发碧眼》及后来于1986年12月出版的《诺曼底海滨的妓女》(La Pute de la côte normande)中,她现在所渴望的这种新的方式达到了高潮,生活与传奇混在一起,故事和现实难分难解。1987年她在《艾米莉·.》(Emily L.)中这样解释内心的话:“我不相信我写的是我们的故事。四年之后,就不会是同样的故事了……不是的……我现在所写的,是另外的东西,它想被纳入其中,消失其中,也许是某些广阔得多的东西。”
她想写的,想以某种形式把它搬进书中、搬到故事里的,是扬·安德烈亚,是这本书被题献的人。她想设法“找到那个男人”,找到他的秘密,把他写进书中。《乌发碧眼》的诞生非常让人痛苦,它是在扬·安德烈亚的叫嚷和吼叫声中写成的,是在那种爱的痛苦、对“女性身体的厌恶”中写成的。她用这么几句话来概括这本书:“我18岁,爱上了一个讨厌我的欲望与身体的男人。”她给他口述文字,他无法忍受了,便“冲着她大喊”。作品就是在这种粗暴的环境中写成的,抓住了让他们走到一起的那种关系,那种不可能却可以触摸得到、感觉得到的爱情中的某些东西,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
她处于同性恋的秘密的中心,处于她所谓的一切男人共同的中心和那种“不合法的”考验的中心。在《诺曼底海滨的妓女》与《乌发碧眼》的某几页当中,她展现了这种爱情在生活与写作之间、在难以容忍痛苦和幸福之间的博弈。她就是这样写作的,以“不体面的方式,风波就是在那里引起的”。
在她的私生活和她想在书中表现出来的东西之间,这种鳞状叠盖的东西太密了,最后都在作品中混淆和交织在一起。作品是杜拉斯唯一具有活力的地方。在“如此可怕的那个86年夏”,她把自己的痛苦写进了书中,身体的痛苦,她的身体,被所爱的男人拒绝的身体,“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但也是“可能发生的故事”,因为她在其他地方经历过,回避过,而且同样是在情场。
她想写下来的就是这种不可想象的东西,她跟那个男人所经历过的事情。那个男人“什么地方都去……到远处去寻找英俊的男人,酒吧男,来自异域的高大的酒吧男,阿根廷或古巴的男人”,晚上,他“兴奋地”回来,回到她身边,面对着大海。
“传说或真实的故事”,她不断地用两个词来捉迷藏,用一本又一本书来创造另一个自我,最真实、最真诚的自我,试图把那张追寻了那么久的真实照片大白于天下,完完整整地重建生活,给它以最合适的形态。
然而,创作的冲动像是求救的呼喊,不绝于耳。她在缺乏爱情或在没有上帝的状况下(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一样的)写作,她写得很多,因为她处于极大的失望和痛苦之中。扬·安德烈亚生活在她身边,他们现在成了伴侣。她知道如何强迫大家都接受他了,包括她的亲朋好友;但与此同时,扬·安德烈亚又是她痛苦的根源。不过,她知道他是刺激她创作的那根刺棒,是让她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她之所以写作,是为了不陷入灾难,为了不让这种关系失败。她被迫对它进行全面加工,根据自己的想象改造它,因为她永远追随着身体的故事,这个身体,爱情已经死亡,无法再燃起。为了让这具身体感受到欲望,她的欲望,必须在扬·安德烈亚拒绝的情况下适应它,然后改变它,给它指出另一个方向。在漆黑的房间,内心的影子就此激起,作品接二连三,简短但信息密集,充满了热情和火焰。但这种改变甚至抛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通过暴力,通过失望的烧灼,通过对自身的重新否定和断臂。“她愤怒地大叫,”她在《乌发碧眼》中写道,“……然后不再叫了,而是哭了。接着她睡着了,他来到她身旁。他唤醒了她,要她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她相信已为时太晚,他们无法再分开。”有时,她试图驱赶扬·安德烈亚,因为甚至连侮辱对他也丝毫不起作用了。那就赶走他,把他的东西从黑岩旅馆的栏杆上扔下去,甚至不再担心在堪作道德风范的邻居们当中引起风波。邻居们到处散布说,他们就像泰纳迪埃夫妇,可怜的艳遇。但她不在乎。扬走了,又回来。她对他明说,她无法爱上“这样的男人”,于是发明了另一种形式的爱。朋友们觉得这太悲怆了,配不上她,埋没了她的才能,但正是她自己把这种爱变成了她的才能之一,构成扬·安德烈亚后来所说的“那场爱情”的元素。“那场爱情带走了一切”,她说,但在内心深处,她又为此而高兴,一种悲剧性的快乐。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给了她新的写作方式,让她接近了她所陌生的一块大陆,很快有人在那里历险。“鸡奸的黑色大陆。”她说。她把同性恋与鸡奸,一切都混为一谈,正如纪德或科克托那一代有产者所做的那样。
现在,她更多地住在特鲁维尔,疏远了诺夫勒堡和巴黎,好像靠近大海能给她新的源泉,能让她更好地“领悟上帝的意思”。她喜欢夏日的温和,阳光把海滩、沙子和黑岩旅馆的石头照得金灿灿的。那种神奇的美景,眼看就要被破坏,那种美好的时光,应该从死神手中夺过来。所以,应该填满它。她也喜欢扬·安德烈亚回来,喜欢他们和好,两人经常去散步,去翁弗勒尔、基尔博夫的海边,沿着海湾的那条道路,旁边有滩涂,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翠绿的草地上。
和扬·安德烈亚在一起,一直到现在还是两难的选择:“他说他没办法,他一点都没办法这样做(爱),跟一个女人,”她说,而且,怎么能离得开他呢?“爱情,”她补充说,“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缕亮光。”那就另找办法来解决这一可悲的矛盾。著名的“实验”促使她接受了这样一种局面,从而清除了这一巨大的障碍,让欲望改变了方式。最终要重新创造爱情,因为她一直要求得到它,“世上的任何爱情都不能代替这样爱”。和扬·安德烈亚一起生活,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爱。她常常气愤得大叫起来,激动起来,对他表现出蔑视甚至仇恨,但最后总是回到他身边。那个时期,有过放弃,爱情曾误入歧途,试图把他们俩之间的奇特关系改变成迷人的几乎是神秘的完成时:“每天所发生的,”她解释说,“并非天天都会来临。有时,没有发生的恰恰是一天中最重要的。当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这是最让人想念的。”所以,爱情就像是照片的底片,在日常生活的背面,一切都已完成,已更新。这种不可避免、命中注定的状况总之让杜拉斯非常高兴。这是一种用武力迫使对方接受的妥协,但很稳妥,她以此来平息严峻的事态。长期以来,她表现出对神秘事件的兴趣,比如说大德兰,又或者加尔默罗会修女(60年代,她不是去过访问过加尔默罗会修女,被她们极端的生活所震惊吗?她们满足于另一种爱,戒除了人类所有的欲望),这无疑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办法,以最少的痛苦接受了这一状况。
她勉强从1985年遭遇的健康问题中恢复过来。她“曾失去理智”,肺气肿造成脑部供血不足,让她又习惯性地陷入谵妄。每次发病,她都觉得纳粹又回来了,那是她永远的敌人,总是驱之不去;还有偷戒指的盗贼,凶恶的野兽闯进她的房间,闯进她的地盘;最后,还有犹太人。
在特鲁维尔,她又恢复了有规律的写作;大海的来回运动她太熟悉了,让她想起了思潮的变化和退潮时一望无际的沙滩,给了她重新码字的能力,也给了她埋葬文字的勇气。然而,这种和谐并不完全。她常常把各种感情混淆在一起,总是生活在这种欲望的喧嚣中,但她也喜欢严格、有序。这是从母亲玛丽·勒格朗那儿遗传来的。她喜欢表面上一切都井井有条,早上铺床,安排当天的日常用品,这是进入写作、潜入作品不可缺少的条件。
这种要求严格、往往是专制的生活,让扬感到窒息,他逃跑了,跑到海边与英俊的酒吧男约会去了正如杜拉斯公开说的那样。对她来说,他逃跑的那段时间太痛苦了,她无法忍受,于是对他产生了极大的怨恨,恨得强烈、野蛮而凶恶。被她叫作“天使”的人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嗤之以鼻。她认为他很懒,“他什么都不干”,她说。所以,当他表现得像她在许多作品,从《毁灭吧,她说》到《爱》中描写的懒洋洋的主人公时,她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无所事事和懒惰。那时,粗鲁得让人不敢相信的话从她嘴里飞出来,“让人恶心的话”,她说。她对自己一直很清醒,就像对世界保持清醒一样,所有藐视人的词汇从远古涌到她的嘴里,吐到同性恋者脸上,什么“鸡奸”“基佬”,等等。渐渐地,她开始真的控诉同性恋了,把它当作是一种致命的疾病,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瘟疫,给人带来死亡,让人无力,造成社会的堕落。她说,“我觉得只有异性恋,迅雷般短暂的异性恋才是爱情。当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深入时,心才会被触动,我说的是器官。如果没有体验过这一点,就谈不上拥有。我说的是性游戏。”所以,她又羡慕起大德兰和贝南的那尊著名雕像来,雕像上,那位圣女被天使的双刃剑当胸击中。
她的思想很极端:只有懂得女性之爱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否则,永远不可能,她说,那样的话他就无法达到事物和世界秘密的中心。由于这个原因,她蔑视纪德和科克托,对他们极其无情,由于他们是同性恋者,所以在她看来是“不够”的。那种东西,她激动地说,不过是一种滑稽可笑的爱情,一面自恋的镜子。同性恋者从来不可能去爱别人,他们只是自身的倒影,总是陶醉在自己的光环中。那种她甚至不再设法摆脱的痛苦,让她以某种方式走近了最终有利于她的创作的神秘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