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有时候,我的心田里很干枯,就像一块沙地,什么都不生长。大人们出去了,弟弟们也出去了,玩伴们一个都不在。门响了一下,我冲过去看,然而是风,我满心失望。我应该干什么呢?我应该消沉?但我不懂得消沉。空空落落的房间里到处是日常生活的痕迹,有一只小鼠从地板的破洞那里探出了头。我被熟悉的人们甩下了——在这个有风的日子里。他们去忙去了,或者在玩好玩的游戏。而我,从他们当中消失了。他们没想到,也不会需要我,要不然,他们就会叫上我一块去了。
我用纸叠了一会儿小灯笼,小衣服,我感到了厌倦。这时我看到了粉笔。我弯下腰,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城,又画了一个城。我要自己轮流充当敌我两方,来玩攻城的游戏。我单腿跳着出城了,我琢磨着种种技巧,在城门口喊着口号冲进去。然后我又变成守方,堵在城门口,视死如归地做拦截工作。关于这个游戏,我积累了很多激动人心的记忆,我不断地复活那些记忆,沉浸在演出之中。我要纠正从前的失误,以崭新的姿态打一个漂亮战。因为聚焦在门口的那些守将,城便有了些高深莫测的味道。在现实游戏中,瘦小的我很少能成功地冲进去。那时,我多么羡慕我姐姐她们那几个大个子女孩的守城的能力啊。她们坚如磐石,任何人都别想钻她们的空子。我的游戏还没做完,那些人就回来了,带来外界的种种信息,我的心田又成了水汪汪的绿地。
有时候,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煎熬,每分每秒都是对痛苦的预期。我的双脚长满冻疮,夜间发过烧,没法去上学了。我坐在被窝里头,等待那一阵一阵的剧痛袭来。疼痛的间歇之间便是无聊。没法行走,也没有图书可以消遣,那副破旧的军棋也已经玩腻了。多么冷啊,心都要结冰了。嘿,那是谁,门边那毛茸茸的小脑袋,鲜艳的贝贝棉袄,可笑的棉鞋。是楼上的小纯,新来的小女孩。她也觉得冷吗?
我叫她在我床边坐下,她便乖乖地坐在那里看我,真是个好孩子。我要给她讲故事。她的黑眼睛盯着我的嘴,我讲啊,讲啊,讲啊……她是个好听众,不时发出笑声,一句也不漏地听进去了。成就感使我的脸上泛红,我脚上的病痛便不存在了。后来,一时想不出故事了,我就开始现编,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她的心田里也干枯,那么需要雨露,我给她提供了雨露。她的奶奶在叫她吃饭了,开始的时候她装作没听见,催促我继续讲。那边叫了又叫,带威胁意味了,她才站起来,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下午还要来!”我瘸着腿,用双手撑着身体去那个木盒子里翻找。我找出了那副旧扑克,它缺了一个小鬼,但还可以玩,用一块硬纸代替就是。下午小纯来了,我就同她玩扑克!啊,木盒子里还有一付钢针,是用废弃的伞骨改制的。我可以用它来织线袜,穿上厚厚的、软和的线袜,脚就不会冻坏了!
说干就干。我找到砂纸,将那几根钢针擦呀擦呀,直到擦得闪闪发亮。然后再洗一下,用抹布抹干。我还没有找到足够的棉线,袜子就已经在脑子里头织成了。多么暖和啊!工作的激情使我将病痛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记得我织成的袜子是不是真的软和好穿,很可能并不好穿——我不很擅长手工活。但是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它降了一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