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女孩子里面流传着一种说法,从自己掌心的纹路,可以看出今后的生活——找到什么样的爱人,会有几个小孩,会从事何种工作,事业上的成就有多大等等。那个年代,看手相是被禁止的,这种说法显然是看手相的一种变体。我是那种皮肤特别嫩,掌心的纹路既复杂又隐晦的类型。上课的时候,我在课桌下面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按同学的说法,我会活得很长,并且会有6个小孩,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凭我的经验,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的。我,我们,在那个年代对于自己的前途都想得很少很少,因为没有给予我们自由想象的翅膀,而那种“从此刻做起”的现实可能性更是不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懵懂懂的。然而我还是固执地天天看着手心。
由于本性,也由于所受的家庭教育,我一点都不迷信。我之所以对手心的纹路感兴趣,只是因为某种说不清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如同我在梦中在那些蛛网般的小路上徘徊一样。出口是很难找到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有些焦急,有些迷惘,更多的是好奇。哪一条道通到哪里,在哪里交叉,哪里又是死胡同……“第一个小孩是儿子!”同学叫了起来。儿子?我马上想到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儿子很好嘛。但我并不能从这上头想象出什么来。
整个青少年时代,我像其他人一样没有设想过自己的前途,也没有任何预测。然而梦中的迷路和辨认是怎么回事呢?在一个亭子里头,我对弟弟说:“这里先前来过的,你看这屋顶上的花纹就知道了。”那上头是一些苍老的白鹤,飞成一个圆圈,圈子中央有古怪的图案——我们无法破译的图案。有人在亭子外面叫我们,可是雨雾遮蔽着,无法看见那人的身影……“你看,来过吧?要不怎么会有人叫我们呢?”可是雨下个不停,那人总不现身。
梦里的路没有地域的限制,我走到哪里,就将迷雾中的未来王国带到哪里。文革中,我同小友一道爬车到了广州。由于两天两夜没睡,我一到主人家就伏在她家桌子上进入了梦乡。然后我就站起来梦游了。我要找我的那个柜子,那里头有我很久很久以前藏在里头的一本图书,好像后来藏丢了。我从餐厅游到厨房,厨房里有一大堆柴,我感觉柴堆下面有东西,就将那些柴一块块都搬开。我要找我那本图书,我一定是将它寄放在未来的世界里了。小友和她的亲戚都站在旁边观看,觉得既吃惊又好玩。“好了,好了……”她俩推了推我。好了吗?我立刻清醒了,我觉得刚才我在梦里已经找到了它。于是很高兴地拿了毛巾去洗脸。
人无法看穿掌心的纹路,正如人无法看穿命运的安排。但人可以做,起先自发地做,然后半自觉地做,在做的当中去破解命运之谜。然而认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人在认识中辨别出一个又一个的美的图案,那是他的生命之痕,轻盈、灵动,犹如水母的梦!一切真正拥有过的,都不会丢失;一切应有的,终将产生。不断行动的人,他在宇宙间划出的痕的图案都是最最美丽的,因为他的行动实现着、也改变着他的命运,并将命运变成了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