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得到了一本关于海洋生物的小书,整个下午,我沉浸在关于鮟鱇鱼的遐想之中。那是一幅小小的粗糙的黑白画,画的是几千米深的海底,那条原始的怪鱼在寂寞地守候猎物的情景。它的诱饵就是它自己那可以发光的触须。
我还没有见过海,在我的想象中,鮟鱇鱼所呆的地方是同“死”差不多的地方。鲸鱼和鲨鱼这类庞然大物令我肃然起敬,但它们还是比较普通的,可以理解的。鮟鱇鱼是怎么回事?日子一天天过去,白天里,我将这事忘了。在深夜,如果意外地醒来,就会想起鮟鱇鱼。那时背脊骨发冷,全身缩作一团,一颗心怦怦直跳。在屋外的风中,有什么地方的警笛拉响了。我反复地问自己:“我该不会死吧?”警笛响了又响,总不肯松懈。
那时我觉得,关于鮟鱇鱼,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我还小,要等到我的知识成长后才能接近这些问题。那么,在它的眼里,是否我才是深渊的幽灵呢?我对它所在的世界的一切都无法理解,我在大海的“外面”游游荡荡。完全没有生活的目的。如果它看得见大海外面的事物,我不就成了它眼中的怪物吗?静下来的时候,我会去想那些黑洞里的事。我已经知道在地球表面到处都是这类黑洞的洞口。然而鮟鱇鱼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许,我应该忘记这样一种生命的存在,哪怕它那么独异,美得那么恐怖。奇怪的是从第一眼看见画面,我就在心中接受了它的异类之美。尤其是那根发光的怪须,一见之下永生难忘。
老师让我们说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种动物,我在心里反复地说:“鮟鱇!鮟鱇!”但我没说出口来,我不想哗众取宠。我正在想,如果我也生活在黑暗的海底,鮟鱇鱼打着它的红灯笼在前面为我引路,那会是何等的幸福。我将我的秘密藏在心底,不同任何人分享。即使是在黑风大作、警笛四起的夜晚,关于鮟鱇鱼的想象仍然有某种幸福的成份。我试过好多次了,那种绝望中的确信,阴沉中的惊喜。
好多年之后我才读了美人鱼的故事,那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写的。然而我并不那么感动。我的心底有我的美人鱼,那就是鮟鱇鱼。一想到这种深海鱼就有种隐秘的激动,就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人们将它看作恶魔,他们认为它长相“邪恶”。啊,懦弱的人们,你们的生活多么的乏味!
沉浸在回忆之中,我感到了直觉所抵达的真理。“第一眼”是可以决定人的一生的,如果那第一眼达到了一定的强度的话。可是那种强度,我们不能用一般的尺度去测量。“第一眼”所触动的是一个深层的、连人自己也很难感觉到的机制。只有那些“记住了”的人,才会在日后的生活中将许许多多这类的感觉转化为理念的追求。
我想,鮟鱇鱼应该是半瞎的吧,漫长的世纪里呆在没有光的地方,眼力一定大大退化了。它行动迟缓,越来越执著于心底的一个东西,那个东西便逐渐变得强烈起来。起先,那是一个无形的东西,只有从遥远的处所传来的动荡使它短暂成形。经过了多少个世纪,它才长成那根发光的触须?那需要什么样的顽强意念?那光好像是红的,多么阴险,多么令人震撼!谁能同这样的意志较量?它坚守在那个深渊地带,同类渐渐远离了它,是不断袭击着它的恐惧使得它的本能超强。它以独异的方式延续了它的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