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和哥哥还有弟弟,我们爬了很久才爬到峰顶。峰顶是凸出地面的巨大的岩石。我们每个人选了一个平坦的位置躺下来。休息,看天。晴天里,天空多么美,鹰多么庄严!那两只鹰,怎么会这么不知疲倦地绕圈子?我听见哥哥在说,不能躺着一动不动,否则那两只饿鹰会以为我们是死人,扑下来吃我们。于是我不断地挥动自己的手和脚。
我们躺了一个多小时了,鹰还在飞,不紧不慢地做匀速运动。如果真是饿鹰,怎么能维持这么庄严的风度?难道有某个看不见的装置在遥控它们的圆周运动?我们在阳光里头站起来,两眼黑黑的,沮丧地感到自己进入不了大自然里头的永生之谜。
下山时,我们一路上都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可我们就是看不到那些人。弟弟侧耳细听,他听清了两个字——“河边”。这能说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明。我抬头看天,天上起了云,那两只鹰已经不见了。难道它们抓到了猎物?是鸡还是野鸽?我大声将我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于是我们仨一齐想象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当我们想象鹰的活动时,灌木丛里传出来的窃窃私语就消失了,四周的寂静令人起疑心。我们加快了步子。
死鹰都堆在那个山涧里,起码有十几只,硕大的身体,灰黑色的羽毛,身上都看不到伤口。会不会是下毒?我们凑近去闻,闻不到臭气。本来我们是下来喝山泉的,见了这番惨象之后便打消了喝水的念头,忍着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猎杀?集体自杀?自然老死?那种画面给了我们太大的震撼,我们三个人一路无语。
快到山脚了,我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只鹰——只有一只。它似乎要捕捉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捕捉,只是为盘旋而盘旋。我觉得它是一只更年轻的,活力充沛。它在旋转之际那么不动声色,那么优雅!看着它,便想起山涧里它那些同伴,也许它们竟是它的家族成员。它是不是幸免的、唯一的一只?我一边走一边看它,不知为什么,我从它那匀速的盘旋中感到了它的至深的悲哀。不,也可能根本就不是悲哀,只不过是某种力的展示。
有一年,我听到了关于“禽流感”的说法,于是我便回忆起从前目睹过的那些尸体。那么样一大堆的残骸……令万物震惊的死亡。后来那一堆一定是化掉了,不再占据空间了。然而年复一年,美丽的岳麓山顶仍然有鹰在盘旋——孤独地、崇高地、永恒地、庄严地,一圈又一圈。山的低语和林涛的呜咽属于它,静默的睛空属于它,就连那光芒万丈的太阳也属于它。
它是有着强盛的食欲的饿鹰,它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鹰。那时我的眼力太弱,我看不透其中的奥秘,只有那非凡的旋转姿态摄住了我的心魂。啊,那种飞旋!那种飞旋!
是因为那种场景的感染,从此我总爱将目光投向那些晦暗不明的事物,我愿意以暧昧的身份玄想,我在玄想中去接近鹰的境界。我开始注意地底的矿藏,不知不觉地,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获取来自黑暗深处的信息。那个时候,我自发地这样做了。但我并不知道,童年的邂逅定终生――我一直在寻找鹰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