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到了南瓜开花的季节,父亲便忙碌起来了。他有一项重大的工作——授粉。我们菜地里的南瓜专门长叶,花开得不少,但大多是公花。父亲要我钻进去找母花。我每当发现一个花瓣下面有膨起物的那种花就会大叫起来,父亲就举着一朵公花过来了。“我们这里蜜蜂不够多,一定要搞人工授粉。”父亲弓着背,一边用公花的花蕊擦着母花的花蕊,一边很郑重地说。“这样就会结南瓜了。”
好久好久,我还蹲在那里抚摸着母花花瓣下略微膨起的那个部位。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那个部位会长成金黄色的、圆溜溜的南瓜,但父亲说得那么肯定。多么神奇啊。我站起身时有点困惑,两三只蜜蜂在我头上绕来绕去的。
我牢牢地记住了那几朵母花的位置,没事就去看。但南瓜的生长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初几乎看不出来。后来,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日子里,那几个花瓣下的膨起物渐渐变大了,花瓣当然早就干了,掉了。不久,拳头大的南瓜成形了。虽然那几个南瓜因为缺肥料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但在我的想象中,那的确是奇迹!授粉的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还有父亲的那句话:“这样就会结南瓜了。”也许当时父亲只不过是根据经验这样念叨了一下,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有种创造奇迹似的激动。因为是“我们”让南瓜花结南瓜!是我找出了那几朵母花。我从满地黄星星一般的公花里头将它们一朵一朵挑出来的啊。它们没有全活,有两朵还是枯萎了,我很伤心。
我总是回到奇迹发生的过程中:一开始没有南瓜,只有花瓣和一点点膨起;后来忽然就有南瓜了。南瓜一定是先就躲在藤里头的,它们被我们召唤出来了。那几朵羞羞答答的母花,花瓣下面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膨起,它们的样子太普通了,当时我对它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南瓜竟然出现了,有如神赐。这当然是奇迹。我,6岁的小女孩,居然可以同父亲一块制造奇迹了。
后来我又同父亲一道为玉米授过粉。虽然不那么成功,虽然结出的玉米不那么饱满,可是等待奇迹出现的日子是多么的充实,多么的有激情啊。我每天都要检查玉米棒,有时还用手去捏捏叶片包裹的棒子,看看里头是否充实。我的这种幼稚的行为在今天看起来有种象征的意味。到底是植物被授粉还是我自己被授粉,在那个年代大约也是难以区分的吧。阳光下的自然之子的活动,竟孕含了那么多的美!
如果说,残雪的写作有点像巫术,儿时的为南瓜授粉不也是最大的巫术吗?我在太阳底下做梦,我心想事成,我的脉搏和着自然的脉搏在跳动!那个年代,我就是南瓜花,南瓜花就是我,浑然天成,未曾分割。在我的身旁,到处潜伏着奇迹,只要我多看几眼,奇迹就会聚焦成像。只要我做一个简单的动作,奇迹就会蹦出来。谁的童年又不是这样?谁又不曾做过小小的艺术家?只不过绝大部分人后来就忘记了罢了。那毕竟不是一种自觉的追求。
卡尔维诺说,写作就像南瓜藤结南瓜。这位伟大的作家必定早就亲身体验过了。童年里的那些南瓜,就是未来的作品;只不过当时,它们还嵌在童年的风景里头,要经过好多年的分割与杀戮,真正的分离才能实现。南瓜还是同一只,背景却完全变化了,蒙昧的浑然成了主动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