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的幼年时代得以生活在岳麓山下,实在是命运给予我的馈赠。山,不但培养了我们姊妹朴实、清新、自然的性格,还以自身的丰富催生了我们对于奇迹的渴望。
在那段民族灾祸的苦日子里,我和弟弟们常常整天跟外婆在山上找吃的,找烧的。清秀的岳麓山,早就被人们梳耙了一遍又一遍,但她仍然不断地产生奇迹,使得每次艰苦搜寻的我们能够小有收获。那是严重缺欠营养的时期,如果哪次上山能够找到一窝两窝香菌的话,将会使我们每个人两眼放光!奇迹就在我们面前出现过好多次。最常碰见的是牛肝菌,个大,奶黄色的伞骨十分美丽。可是这种菌特别柔嫩多汁,因而招虫子。当你满心欢喜的采到一枚巨大的,翻开一看,却已蛆虫滚滚,别提多恶心了。就是那些小小的,形状如包子的,也常长蛆。不过只要还没被蛆虫啃光,就可以拿回去吃。最让人放心的的是一种被外婆叫做“凉山菌”的、棕色的菌子,菌伞是朴素的棕色,倒过来,里面的伞骨是悦目的月白,闻起来有浓浓的松树的清香,沁人心脾。这种菌子通体清爽,不招虫子。可以吃的菌子大概就只有这两种,捡的人太多,所以一定要努力去找。另外机遇也很重要,要刚刚下过雨又出太阳,最好抢在别人之前去搜索。那些小东西为了保护自己,将自己的颜色变得同那些枯叶和松针一模一样,必须扒开枯叶才能发现。一旦发现奇迹,我的心就在小小的胸膛里剧烈跳动!
尽管收获是那么的小,可是发现奇迹的快乐和幸福是不受收获大小的影响的。过了几年我搬进城里才知道,城里的孩子真可怜。我和弟弟都忘不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快乐生活。当我们赤着脚在城里的柏油马路上无奈地漫步之际,我们不约而同地仰望西边的天空,那时多想返回到山里头去啊。我们觉得城里太无味了。又过了六七年,我才得以重新返回山里。
我返回山里是因为父亲住进了“牛棚”,我去照顾他。后来他从“牛棚”里出来了,但时刻有再被抓进去的危险,所以我必须守着他。我和父亲住单身宿舍时,我立刻想到了去采菌子来改善生活。我每天在山上找啊,找啊,找啊,每次都能带回一捧香菌。仁慈的山,从未让我失望过。这些散发出清香的小宝贝,悄悄地在枞树的针叶下面生长,简直不可思议。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山的美。一枚大的,旁边一圈小的,像妈妈带着孩子;或孤孤单单的一枚,生长在阴湿的洼地边;或整齐漂亮的一对,像两姐妹;或以最最隐蔽的方式露面,根本不能将他们同落叶区分开来。我在三四座山之间穿来穿去,碰不到一个人。有时候,我能嗅到菌子生长的地方。我一拨开枯叶就看见了,那么静悄悄的山的处女花,简直都不忍去采摘。我始终记得山体的那种特别气味——生长香菌的气味。
我将香菌带回家,洗干净,同食堂买回的一点点肉片煮在一起。那时是用搪瓷碗放在一个很小的电炉上煮。一会儿小房间里就变得香气扑鼻了。父亲吃一口,闭着眼嚼半天,说:“鲜啊,鲜……”一个多月里头,我们都在享受那种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