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几乎从不去风景区看风景。“看”对于我来说作用很小很小。然而,我的童年却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度过的。
人,只要不是时时刻刻处在濒临饿死的地步,美丽的风景对于他们的心智总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的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到底起了些什么作用。那一排傍山的宿舍房子,如今看起来是简陋不堪的,可在我4至7岁这段时间,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堂。那时民风淳朴,即使是小女孩也可以一天到晚在附近的山里钻来钻去,并不会有危险。
我总想抓小动物来养。我养过虾子,山螃蟹,螳螂,蜜蜂,蟋蟀,小麻雀,蝙蝠,金龟子,天牛等等,当然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我还是乐此不疲。也许那是想同小动物沟通?因为年幼,不懂得它们的需要,只有良好的愿望,结果是导致了它们的灾难。螃蟹抓来放在旧脸盆里头养,如果两三天还没死就幻想它们会长大;金龟子抓来用线系着它们的颈部,弄树汁给它们吃;被我饲养的幼雀居然可以像小鸡一样啄米吃,活了十几天却被家里人扔了。山对于我来说,便意味着虾子,螃蟹,麻雀,金龟子等等,几乎每一次出去都会有收获。沟通总是归于失败也阻止不了我继续尝试。只要听见那里有小动物,便两眼放光,跟了那人走。那些树上,那些水沟,水塘里,那些坟头,到处都有我的足印。每年夏天,被我害死的昆虫不计其数——养着养着就死了。它们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因为我的方法太蠢了,我囚禁它们,导致了它们的死亡。
山上有一些野坟,常有人看见“鬼火”。我也想看,可我又不敢在夜里外出。我大睁着眼往那黑黝黝的山的阴影里头看呀,看呀,什么都没看到。有时,的确有一点小光在某个处所闪烁,但那是守山的,绝对不是鬼火。鬼火是浮在空中游来游去的。因为我不善于、也不喜欢“看”风景,所以故乡在我记忆中就是那排宿舍房子,以及房子前面的桃树坡,房子后面坡下的泉水井。至于其它的那些风景,一概模模糊糊,分辨不清。然而我却不断地在梦中返回那个仙境一般的地方。在梦里,我记得每一条小小的山路,每一条溪水所在的位置,还有水中小动物藏身的地方。我在一个坟堆上掏呀掏呀,掏出了绿翅子的小鸟。当我梦醒,我就找不到那些地方了。我同大自然进行的或许是深层的沟通,我要理解她,而不是看一下她就走开。鬼火到底有没有呢?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住在山下,门口有泉水,有各种昆虫,鸟类和小动物,有大树遮阳,这是我和我弟弟两人几十年来的梦。可是由于我们各自的身体状况,必须住在有电器设备的房子里,看来这个梦实现不了了。如今住那种地方的要么是富人,要么是穷人。我们的梦的原型却是儿时的那栋宿舍房子。如果真有机会重返大自然,我们当然会买些书来研究动物和植物,让它们成为我们的真正的朋友。哪里有可以让我这个风湿病患者可以居住的乡村平房呢?只有梦里有。我们寄居在城市,靠电器维持身体的健康,整天忙忙碌碌,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那个世界的起源之处,人与动植物是没有做区分的,人同鸟,同树,都可以直接对话,说出各自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