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从前,在我们的灰黄色的天空之下,土壤如此贫瘠,花草呈现短短的生机之后,立刻就枯萎了。哪怕是十三四岁的我们,大概都有过那种体验,那就是,一股吞没一切的无聊和空虚从骨髓里向整个身躯蔓延,人在屋里坐立不安,感到生活没有意义,茫然。是的,我经历过很多次那种时刻。我体内潜伏的魔鬼却从未停止过抗争。抗争促使我走出房子,来到大地之上。我记得,我在烈日下行走,我并不注重于欣赏风景,也不知道风景可以陶冶性情,我就是单纯地行走。在行走中,稀薄的精神开始慢慢地聚拢了。也许那是大自然在暗中同我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在肢体的运动中,书中一些最美的片断开始在脑海里再现,连对话的声音都清晰可辨。有种美丽的东西在我里面,她,在那里,我将阳光吸进胸膛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是我吗?她很像我――一个情绪热烈的女孩。她使我那飘忽不定的目光聚焦,也许连我的眼珠的颜色都变深了吧?在远方的堤岸上,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在心里说:“书包上面可以绣一朵白牡丹。”那人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沉思,我要走整整十几年才会走到他的跟前。
也有的时候,行走发生在城市里,就像小贩在走街串巷。中午过后,城里不热闹,还有点寂寞。理发店里,老板娘坐在门口扯那根“土电扇”的绳子,那是一块厚绒毯,悠悠地荡过来荡过去。老板则一边替顾客挖耳朵一边同他聊天。我放慢脚步,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走过去了。接着就是卖零食的私人小店,红红绿绿的水里泡着酸刀豆,菠萝,桃子,还有姜,我对每一个玻璃罐都已经那么熟悉,即使只看一眼也能设想出哪个罐里的东西最好吃。在这里,如果里头没人,我就可以稍稍停留一会儿,打量那些刺激食欲的美食。啊,又增加了水灵灵的桔子!仔细地看完桔子就往前走了。来到街口的南食店,看见玻璃罐里头摆出了新炸出来的“小花片”,那么薄,那么脆!南食店是可以进去逛一逛的,不会有人来问你。柜台后面阴凉的角落里肥胖的女职员在打瞌睡,一个小姑娘在看报。这几个神秘人物的面目我从未看清过,但每次进到店内,沁人心脾的阴凉就从我脚底向上升腾,多么好!多么宜人!从南食店出来,就经过小人书铺了,午休时没人看书,连店主也进去了。我凑近去,仔细琢磨每本书的彩色封面和书的厚度,预测着它们可能给人带来的快乐的程度。有五六本彩色图书摆成一摞放在架子顶上,那些我从未看过,是新书,看一本要三分钱。那里头会是什么样的世界?我很想揣测一下,可又没有线索。
这两类行走充满了我的少年时代。郊区的天空和阳光令我的精神内敛,浓缩,那是少女的天堂,经过梳理与澄清的生活的意志更为强烈;而作为“他”的城市似乎是我的感官和思索能力的延续。我并不真正进入他,但我的确在他里面,他的神秘就是我自己的神秘。我反复地感觉他,玩味他,想象他,不断地将他既当作探索的对象,也当作存在的依据。
由童年和少年的行走经历我产生出这样的看法:独自的行走有利于内部精神的成形,可以促使个性变得坚强和独立。人的世界不应全部为日常生活所占据,总要留下一块生长灵魂的净土,而无目的的、单纯的行走,其实是为了这个高级的目的。何况旅途中的风景永远是那么诱人,既激发人向上,也在潜意识里丰富了人的储藏。我现在仍然常做行走的梦,不断返回我儿时在梦里遇到过的那些地方,我想,那正是通往心灵的天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