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们这条街上有一家百货店。那是国营的店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开着日光灯,四五位营业员坐在里头等顾客上门。货物都是日常用品——床上垫的盖的,桌上摆的,厨房里做饭用的,平时穿的戴的,出门要拿的等等。还有学生们的文具用品,娱乐用品等等等等。我每天都经过这家商店,日子一长,就渐渐地发现了它对我的诱惑。
开始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里头东看西看,我的目光扫过舒适的布鞋啦,美丽的印花布啦,一摞一摞的作业本啦,橡皮篮球啦,远征用的铝制水壶啦,舒适的棉手套啦,红红绿绿的头花啦等等等等。个别的时候,我也会买一支铅笔,一个作业本,或一条花手绢之类,对于其他的,就再次顺便看一下。后来我发觉,即使不买东西,我也爱在店子里头留连。各种货物都在那些格子里和宝笼柜里向我发出若有似无的信息,我于恍惚中感到它们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同我发生某种神秘的关系,只不过时间未到而已。
最为吸引我的是那些可爱的乒乓球了,我熟悉那里头的每一种牌子。我使用的那些牌子的小球都是很差的便宜货,两三个小时就打坏了的那种。然而这里却有“红双喜”牌的球拍和球!价钱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盒子里一共20个球,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显得那么精致,有弹性。我用目光逐一地触摸每一个小球,仿佛听到了它们在球台上发出的声音。每次我都这样遐想一阵,然后若有所思地出门。
物体同我的关系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店子里不开日光灯的时候,便很幽暗,柜台后面那几位营业员的脸全都看不清楚,像是一些影子。我在朦胧的微光中分辨着那些发出反光的小镜子哪,精巧的瓷器哪,灯泡哪等等,至于那些衣裤、袜子还有被单枕头之类,就隐没在阴影之中了。我转了一圈,出店门时一回头,竟看见柜台后面那几个营业员全都站起来了。我慌张地跑出去。怎么回事?
又来了新牌子的乒乓球,还有小汽车形状的铅笔刀。我在宝笼前看了又看,用目光测量刀锋的锐利程度,也测量乒乓球壳的韧性。她们知道我是每隔一两天就来的那个小孩,所以她们都不注意我。啊,那双布鞋,每年春天,我都盼望家里给我买那样的布鞋,黑的鞋面,白的边。当然我的期望无一例外地落空了。
我出远门了,我将百货店抛在身后,很快忘记了。
然而到了下一次,只要看到那张天蓝色的、写着“桂花百货”的匾,听到里头的说话声,我就会产生隐隐的渴求。那是平和心境中的渴求,却也持久、顽固;模糊的渴求,却又无法摆脱。柜台后面的那几个面目模糊的营业员,也许早就同我有过某种暧昧的交流了,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
那百货店开在我童年的街上,我是逐渐发现它对我的诱惑的。记忆仿佛是淡淡的,毫不张扬的,却又同永恒有某种联系。红的气球,白的毛巾,油绿的、上面有一排青蛙的铁壳文具盒,玉色的大肚保温瓶,烟灰色的造型优雅的笔筒,纸张高档的笔记本……多么好!多么好!我愿自己老是沉浸在那种有点古怪的氛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