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现在城市里的人们不再到处能看到水井了。密集的人口,工厂区和居民区交杂,废物和脏物日夜不停地渗入地下,即使打一口井,冒出来的毒水谁又敢使用?水井虽然早就退役了,但我知道,它们成为了我深层意识里面显要的符号。
那口井就在我们宿舍的外面,离大马路还有一段距离。放学回来,我第一次伸着头朝它看,我吓得腿子都软了。多么深啊。我又鼓起勇气多看了几眼,我既恐惧,又受到强烈的吸引。那井很有些年头了,构成井壁的那些整齐光洁的砖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已经知道了地球是一个球体,我们住在球的表面,但我还从未看到过离地这么深的处所。那下面,井水幽幽地发着微光,我每看一眼都感到一阵眩晕。然而还是止不住要看。
一个小姑娘来打水了,她胳膊上挽着巨大的一卷细棕绳。单是将那系着绳子的桶放下去就用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她叉开腿站在井口开始荡那只木桶。那是需要技巧的。荡三下,满满当当的一桶水就装进去了。往上拉桶子用了更长的时间。夏天里,那水是那么的清凉,散发出井水特有的气息。那一天,我在井边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来打水,听到空桶在那个深处发出的回响。
城市里有时会有传说,某某小孩掉到井里去了。一般这类水井都没有盖子的。我一轮又一轮地想象,落进那种深井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还有,在往下落的过程中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我落下去了,能支撑到别人放下木桶来救我吗?在我的想象中,水井下面是无底深渊,要想得救,只有设法浮在水面。
我仍然常到井边流连。终于机会来了,自来水出了故障,我们要用井水了。家里人用一些麻绳和棕绳接起来,凑成了很大的一卷。我就挽着绳子提着木桶到井边去了。我根本就不敢看下面,只是按我记得的程序放下木桶,荡三下,然后往上扯木桶。我感到木桶很轻,不会是空桶吧?扯上来一看,几乎是空桶,只有两杯水。重又放下去。在反复的练习中就忘了害怕了。往下看个清楚是不可能的,要让桶子进水全凭感觉和技巧的发挥,而我,最缺乏这种技巧。所以忙活了好久,别人都等得不耐烦了,最终拉上来小半桶水。
后来就没再打过井水了。但我仍然喜欢看那些小姑娘站在井口打水。她的手腕轻轻地那么一抖,水就进了桶子。多么神奇,就好像地球深处的那水是属于她的一样。而且这些姑娘,一点都不胆怯,还在井口打打闹闹的。
在我的想象中,那些打井的工人应该都是些勇士。那种工作可能随时有灭顶之灾吧。万一地下水突涌呢?万一发生坍塌呢?在那么深的处所工作出了意外,获救的希望大约很微小吧?我并不清楚打井的程序,只是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为什么,尽管想到绝望的事情,尽管深井中那幽幽闪亮的东西让我害怕,我仍然愿意去设想,我也对桶子掉下后发出的回声着迷。为了测试,我还向那井里扔过小油石呢。
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难以捉摸的,也许由于某种莫名的关注,你的思维和记忆里会出现那种像井一样的、很深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