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回想起来,迷路也是我那时最害怕的一件事。我们没有机会出远门,总是在家的附近活动。所以只要一想起迷路就害怕。雪天里那些冗长昏暗的梦时常同迷路有关。在没有尽头的小路上转来转去的,有时碰到绝壁,有时钻进了死角。遇到那种情况就如同眼前一黑。结局如何?似乎没有结局。从另一处地方重新开始,或干脆醒来了。
放学时,我和坐在后排的女同学去山里头摘酸枣。我们去的是后山,人烟稀少的矮山,那里酸枣树很多。那些树真高,我胆怯,就选了棵不太高的爬上去了。矮树上的酸枣基本上都被摘完了,只零星的有几颗,是被那些孩子们漏掉的。在那些树上忙碌了好一阵,终于每人采到了几十颗。高树上的枣子多么诱人,被阳光照着,黄澄澄的,一定是很甜酸的吧。我们咽着口水看了又看,还是不敢爬上去。不但不敢爬,连想一想都腿子发软。从那上面掉下来可是要命的。只好满足于书包里头半青半黄的货色了。
我的同学突然记起她要回去浇菜土,于是一跳起来就跑掉了。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我对后山的这一带并不熟悉,虽然朦朦胧胧知道大概是哪个位置,却是第一次来。
我凭着记忆(我的这类记忆很糟)往回走,一会儿就下了山。但山下并不是我先前走过的石板路,却是一个很大的宿舍村,一些妇女们在一口水塘边洗衣。唉,唉,我该往哪边走?我站在那里,我很害怕她们注意我(多么发窘,丢脸),但我又盼望她们注意我。也许她们会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她要到哪里去?”但是她们没有问,她们在大声说笑,谁也没有注意我。我只好又开始走,我又怎么能不走呢?只有坏女孩才在别人家门口逗留。
我走出那个村子时,情况变得更不可思议了。有好几条小路出现在我面前,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走过的。我选了右边的那一条,我想,万一走不通,我再退回这个村子。毕竟这里人多,不会有危险。
但是右边的卵石路走了没多远就慢慢变得幽深了。路的两旁是坡,大树成阴,一点都不像要通往我的家的所在地。我只好退回去。啊,真该死,我怎么退不到原地了呢?我眼里只看到一些矮小的土砖房,还有菜地和竹林,那个村子不见了。走着走着,路又分了岔,焦急中又选了右边的那一条。我快要哭出声了,因为天在慢慢变黑呢。我一定要返回,如果不能返回通往家的那条路,哪怕返回宿舍村也是好的啊。回到宿舍村那里,我就可以找到归家的路。我这样确信。
我走啊,走啊,走啊……忽然,外婆的声音响起来了,苍老的,欣喜的。
“你跑到这里来了,我们找得好苦。”
三个影子立在路上,是外婆和两个弟弟。
我激动得头发晕。我不是已经返回了吗?我真的返回了!有的时候人可以心想事成。我走了那么远,那么长的时间,我去了从未去过的地方,可是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回家。
现在,当我记下这件事的时候,我仍然在重演这种事。我每天都要出走,进入那种悬置的空间。我出走的时候,我的目的地是自己的家。不论我往哪个方向走,不论我内心有多么焦虑,我始终确信,在路口会响起我外婆的声音。奇异的转折使我平添了许多胆量。或者这出走是人类远古的本能,在那个时代,迷路也许让人充满了期待和欢欣?
多年前诱使我迷路的道具,是那大树上黄澄澄的酸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