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那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啊,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我起来了,下了床,摸索着穿过天井,来到厨房里。学校要我们每人捐献两个煤球做冬天的烤火煤,我放学后只顾玩,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然而我在梦里记起这一疏忽,立刻惊醒了。我是真的醒了吗?我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痛。我于是弯下腰去拿煤耙子。
什么都看不见,我胡乱一抓,居然就抓到了煤耙子。然后我将煤耙子一伸,就伸进了煤槽。我开始和煤了,我感到煤槽里头已经放好了水,于是就用耙子自如地在里头捣来捣去。水的份量正好,煤被我渐渐和熟了,有了粘性。
我弯下腰,用手抓起一把湿煤,做了一个大大的煤球。我把煤球放置在门口,让它晾干,再弯下腰去做第二个。我打算带两个大煤球去学校。我有点忧虑:煤球到早上会不会干?如果还是湿的,我就要用报纸包着它们带到学校去。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外婆在说话。
“这么晚了你还在搞什么?现在是两点钟了。”
“我——,我在做煤球。”
“做煤球,好!煤和熟了没有?”
外婆的身影终于能分辨出来了,她显得分外高大,像一座小山一样。她找到凳子,在厨房门口坐下了。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和外婆在黑暗里含含糊糊地交谈着。我似乎听到她在说,邻村一个孩子去偷煤球,手里拿着煤球,天下雨,他脚下一滑,跌到坡下去了。这是外婆说的,还是我脑子里临时杜撰的呢?啊,要是那两个煤球到了早上还不干,该有多么糟糕!
我到了天井里,外婆打开自来水龙头叫我洗手。我洗啊洗啊,老洗不干净。她一生气就关了龙头,说“算了。”于是我跟在她身后进屋了。
在那张睡着好几个小孩的破床上,我的忧虑仍然没有平息。然而我必须闭眼,否则早晨就会迟到。我用力闭上眼,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那一年冬天,我是交了煤球的。两个很大的干煤球,里头并没有掺很多黄泥。我的煤球摆在同学们的中间显得特别好看。他们的一眼就看得出是掺多了黄泥,颜色不正。
在我的记忆中,煤球分明是我在半夜起床做的,可是我询问家里的人,他们都说,煤球是早就做好了堆在那里的。也就是说,我没有起床,也没有做煤球。啊,我觉得这事很严重!我怎样才能弄个水落石出呢?我没能弄个水落石出,因为无法返回当时的情境。
白天里,天井里静悄悄的,那个自来水龙头早就坏掉了,怎么拧也拧不出水来。我再看厨房,同那天夜里也不一样了。啊,我发现了破绽:我们的厨房要爬七八级阶梯上去,而那天夜里,我并没有爬阶梯,我直接就从天井跨进了厨房。然而煤球明明是我做的,我记得它们的形状,大小,纹路,它们的确是用我的手掌搓出来的。
闲着的时候,我就会记起那天半夜的事,心里就会产生那种忧虑:真情到底是如何样的呢?这种忧虑伴随了我几十年,每当遇到记忆中的黑匣子,类似的情绪就会油然而生。在我记忆的底层,黑匣子很多,它们是产生忧虑与困惑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