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们坐在走廊上,暴雨打在门口那一排桃树的叶子上,打在井沿的水泥上,也打在泥地上。泥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三只母鸡和一只小公鸡都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梦呓似的发出“咕——咕——咕”的轻轻叫声。天黑沉沉的,只有水洼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我要讲故事了,讲给弟弟们听,也讲给自己听。
我讲的是小人儿在水洼里头旅行的故事。小人儿坐着油纸做的小船,从走廊下面的沟里出发了。雨越来越大,水漫出了污水沟,小船就漂流到了外面的水洼里头。小人儿坐在油纸船里头,划动他的细小的浆。那浆是什么做的呢?哈,铅笔小刀!他划呀划呀,水的激流一次次将他冲回去,他还在努力……我漫无边际地想象,信口乱说,弟弟们在听我讲。还有鸡们,它们也在听,“咕——咕”地应和着。雨天里缩成一团的鸡们多么可爱啊。我不耐烦讲故事了,我要去摸摸我的鸡。一想到人和鸡都可以躲在屋檐下避雨,我就感到无比的庆幸。
在下大雪的日子里,我们不能出去玩。雪那么深,没有套鞋,只要一迈出家门就会将鞋子弄得透湿,就会生病发烧。我们问邻家小孩,你有玩具吗?他说没有。也可能他怕我们弄坏了,不肯拿出来。我们自己是没有玩具的。我想到了蚂蚁,可是蚂蚁在雪天不出来了。那么让我来讲一只蚂蚁的奇遇吧。我说到小蚂蚁出去觅食。它的窝在墙跟,它从那里出来,走了好远好远——那么远,比到河东还远啊。当然。它只不过是在走廊上爬,因为外面下着大雪啊。它要是爬到雪地里去,马上就会冻死。好,它看到了一粒饭,它搬起那粒饭就往家里走。它走得真快啊。糟糕,它碰见了敌人,敌人就来抢夺那粒饭了。于是有一场战斗。打呀,打呀……我和弟弟们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但很快,我们的注意力又转移了,也许故事的吸引力不够吧。我想不出更有吸引力的故事来。
我的故事,是不是我的文学观中提倡的“无中生有”呢?不,那还不是,只不过是种自发的操练罢了。离真正的“无中生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这是因为我在编故事的时候,体内的“核心”还没有发挥作用。也就是说,我还没有意识到驱动讲述的那个机制,没有意识到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故事。回想起来,那是多么艰难的突围啊。好多年里头,我并没有开始写作,却一直不停地在用身体、用头脑接近属于我的那个故事结构,那向纵深方向延伸的,看不见却又感得到的结构。
有一天,我感到了骚动,我在纸上信手写下一个故事的开头:“雨天里走来了穿黑衣的妇人,套鞋踩在水洼上……”
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无中生有了。”我激励着自己的思绪往那方面发展。很快,我的故事就涌出来了。这些古怪而陌生的句子和情节,它们什么都不是,但却是我的一切。我越写,原来的我就越隐退,我笔下的故事占据了“我”的位置,那虚飘的“故事”奇迹般地立住了脚。我隐隐地感到它们是属于天堂的故事。而天堂,竟然是在我的体内。
从前有一天,我刚学会说话不久,就开始学习自己编故事了。今天,我编出的故事已经取代了原来的我,成为这个宇宙间更为坚实的存在。
也许是暴雨天里缩在走廊上的那些鸡们,用它们的体温向我传达了某种神秘的信息?江南的雨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