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鉴于我的小说都是那种描写人的纯精神的超脱之作,表面看同世俗根本挂不上号,很多读者便认为我是那种内向乖张,整天坐在家中很少参与外界争端的、对社会生活态度冷漠的人。抱着这种看法的读者的思想方法基本上还是中国传统式的。可以说,从事艺术活动的人,都是由于对于世俗社会生活有极大的兴趣,割舍不了尘缘,才去从事艺术创造的。
那一年好像是1967年吧,父母为了翻案(父亲说,明知翻不了也要翻一下),也为了将当年镇压他们的那个领导的丑事揭出来,就加入了本市的一个造反组织。我和哥哥姐姐天天在家帮他们抄大字报。这种事我特别兴奋,有种扬眉吐气的味道。每天我都要上街去看那些大字报,看哪派占上风,哪派又闹出了什么事。吃过晚饭我也不去玩了,就到街上去看那些宣传车用高音喇叭吵架。有时两部车对骂,有时竟有五六部车吵成一堆。我夹在人群中伸着脖子听,我并不仅仅是看热闹,我希望造反派赢。哪一晚造反派吵赢了,将保皇派的车逼走了,我就特别高兴。在我的观念里,保皇派就是那些当官的,造反派则是我们家这样的穷人,现在穷人团结起来要翻身了。
哥哥他们也组织了造反派,整天上街刷大字报,他们是下乡回城的知青。那段时间是我的最激动人心的时期,家里一下子这么多人了,都回来了,住都住不下,只好住到厨房里。我们家像个联络处,一看到哥哥的朋友们来了我就高兴地上街买菜招待他们(当然只买得起蔬菜和豆腐)。啊,造反是多么好的、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人就是争的一口气嘛!我注意到我们那一帮小孩里头很少有像我这样搞得清那些派系,又如此地投入的。我虽然没有资格参加到运动里面去,但我的心思整天都在那上头。可是好景不长,风向很快就变了,哥哥们东躲西藏,逃避追捕,父母则被押回各自的单位,关进了牛棚。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连房子也不让住了,被他们赶来赶去的,从杂屋赶到厨房,又赶到放清扫工具的楼梯间。但我在那些日子里一点都不沮丧消沉,我心中牢记着父亲的话:我们是正义的,现在是坏人当权的时期。他还说他可能看不到了,但我一定看得到世道改变的那一天。我记得住在楼梯间的时候,我还跑到山上采了好大一把野花放进瓶子里养着,我将长年见不到阳光的房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床单也洗得干干净净。我整天挂念着父亲,担心那些人伤害他。同时我又坚信我们会有翻身的一天。现在看起来那种信念当然是极为幼稚的,可那却是形成我的个性的重要因素。也许是由于本身的生命力所致吧,“信”和“入世”成了我的两个基本点,一直到今天仍然没变。
我的创作需要关起门来将自己囚禁,但我丝毫没有因为囚禁就减弱了对外界的兴趣。我每时每刻都在参与,都在暗暗地为某些事激动,远远地超过了一般的人。现在,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我的参与是间接的了。虽然通过创作,我的精神已够强大,可以做到在任何事上都不为外界所左右,但外界的变化对于我来说仍然是很大的刺激。我的做法不是中国式的“看淡”,也不是超然,而是将自己锻炼得更加强大,“坚如磐石”,再来以我的特殊方式(西化的方式)同所谓的外界计较,在计较的过程中将我的原则贯彻到底。我同父亲的追求在形式上很相似,但在实质上完全不同。在他那个火热的年代里,热血青年极少有机会能够坐下来深思。他们用一生的心血追求了外在的东西,并不属于他们自身的东西,实际上也是为我们这辈人垫了底,使得我们有可能用相同的模式,来进行一种完全异质的追求。比较一下,两种追求在纯度上是完全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