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有好多次,我回到童年的故居,想要重温旧梦,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那栋红砖砌的、稍有破损的宿舍楼依然立在山脚。我去拜访过去的老邻居,我的目光在我从前住过的房子里仔细地搜索——墙上,地上,窗户上。我又来到走廊,来到天井,来到厨房。我不但用目光仔细搜索,还张着鼻孔用力嗅——我觉得那种东西有可能在空气里头。无论如何,应该会有某种残余物。
也许应该有,但我却没有找到。比如从前走廊前面的蚁窝吧,到哪里去了呢?这种光溜溜的泥地上哪里会有蚁窝呢?很不可能。再比如厨房后面的山坡上,我们发现过好几种奇妙的野生植物的地方,如今成了个光秃秃的黄泥坡,几乎不生任何植物。至于山泉,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邻居说那口泉眼好多年前就干涸了,我记起了菜地里的那块光滑的,很像云的石头,那时,我老爱坐在上面。石头所在的位置还记得很清楚。邻家老伯摇着大蒲扇过来了,他笑了笑,一扬扇子,仿佛将这个物质世界全部扫除干净了似的,然后意味深长地说:
“那个年月,你是在里面嘛。”
他的话音一落,我就明白那块石头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月”了,我已不在“里面”,我在外面,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外面”,我又怎能看到“里面”的奇妙风景。
我又想去找那个我们养过鸭的水沟,水沟边上有小灌木,灌木下面那松软的黑土盛产蚯蚓,蚯蚓是小鸭的美食。我来到水沟所在的角落,发现已经为水泥所覆盖,用水泥来抹平这些活跃的记忆,为的是让它们沉入更深的黑地里去繁茂生长吗?多么周到,又多么地老谋深算啊!严丝合缝,精心覆盖……这巫师一般的老邻居!
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曾有过“里面”,当我们进入成年,那种通道被阻塞之后,却只有一小部分人能重新打通那些通道,返回到那里面。回想起来,整个返回的过程就像万里长征啊。因为那不是往回走,却是在苍茫的暮色中朝着不甚明确的目的地埋头挺进,那当然也有安慰,在无人行走的路上,你会不时地产生幻觉,就仿佛你一次次回到了你从前曾置身于的那个“里面”。只要你还在走,那种感觉就会始终伴随着你。
所有想找的都没找到,但在我心里,仿佛又一次确证了它们全部在这里,它们掩藏着,沉积着,我差点就要听到地底下那种细小的骚动了,邻居老伯说:
“你再来吧。我在这里。我是不会搬家的了。这种红砖瓦屋,非常结实。”
当然,我还在埋头挺进。于是,不论我身处何方,只要我想,我就能看到骄阳下的南瓜花,闻到雨雾中桃树油的味道。从油石路那边的树丛中,小鸡小鸭们一齐向我跑来;走廊下的蚂蚁窝边,工蚁们忙碌地搬运着食物;而厨房的灶下,长年累月总有一只蟋蟀在持之以恒地诉说着孤寂。山泉的泉眼并没有干涸,它在那深深的处所汨汨流淌,各种水虫在水面游弋……
我回到故居,我已经看不见“里面”的事物了。它们沉下去了,它们在我身体里面发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