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一排简陋的砖房。黄昏来临时,鸡们都从山坡回到了走廊上,“咕咕咕”地准备进窝了。房子后面的山渐渐变成了巨大的阴影。我们走进昏暗的家中。我们的家里比这栋房子的外表更简陋,全部家具就是几个放衣服的木箱和篾篓,一张饭桌一张书桌,还有几张木床,分散在两小间房间里。我们家有八口人。
昏沉的记忆总是最顽固的。那些黑黑的,略微温馨的瞬间全部是同夜有关的。不论我白天在山上有多么陶醉和疯狂,黄昏和夜晚永远是对我触动最深的时光。同外婆,弟弟和姐姐躺在破被子里头,看着发黄的天花板上的水迹,我们渐渐沉入大地的深处。啊,那种睡眠!那种睡眠再也不会有了。那是什么样的睡眠呢?有点像喜鹊的睡眠?还是像幼鼠的睡眠?
黑黑的小房间里涌动着梦的潜流,人的体温融化了冻结的空气。我总是在深夜起来(当然只是梦见自己起来),我走进厨房去和煤。白天里,我多么想将煤和得很好,将煤球做得漂亮!但我总是失败。现在我拿起煤耙子,舀一瓢水倒在干煤上面,再抓一把黄泥撒进去,就开始和煤了。我的动作连贯而柔和,毫不费力,我又蹲下来用双手搓煤球,搓了一个又一个……月光是蓝色的,天井里一个人都没有。一、二、三,第三张灰色的房门是我的家,他们都睡在里头,可是他们忘了给我留门,我被关在外面了。天哪!我必须马上进屋,只要摸到那张床,钻进破旧的被子里,和外婆苍老的身躯贴在一起就没事了。我一推门,哈哈,门居然是虚掩着的!
因为怕冷,我总是钻到宽大的被子中间去睡。这里是多么的温暖,亲人身上的热气令我多么惬意!即使熄了灯,即便身处黑黝黝的屋檐下,我心里还是充满了安全感。外面一定是北风凛冽吧?鸡窝里一定四面透风吧?芦花鸡一定正将头部扎进翅膀的深处吧?我多么幸运,我睡在大地的深处,这里是如此的温暖,风离得那么远。
夜很长,天井里头月光摇曳,鼾声从黑洞洞的小窗口传出去,同时游离出去的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物质。鸡们忽然就惨叫起来,是黄鼠狼在袭击其中的一只。外婆起床,用火把去照,照见了地上的羽毛和血。我缩在被窝里,想象那惊心动魄的场景。是那只温柔的小黄母鸡啊。也许这是梦,也许大地的深处仍有血案,也许我们睡在那里,那峡谷的底层正在发生断裂,也许小黄母鸡的事只是外婆的一个奇想。我困得很,我一会儿就沉下去了。我最后看见的是山的阴影。
在写作中,飘忽的思维里头有很多沟壑。如果你从那里坠下去,语言就会发生变化。好久好久以来,我一直在想,那沟壑是什么呢?大概那里面储藏了生成语言的原素吧。沟壑很可能是由坡上的小黑房间转化而来,夜半时分由窗口游离出去的物质很可能就是那种原素。
从前,我躺在大地的怀抱里,我没有开口,只是惊奇地看着。我所不理解的,正是我能够永久保存的。我之所以不断重温那些镜头,是因为那是本质的镜头。启蒙一直在暗地里进行着。
也许我一直就要说,却一直没有准备好,但却显得好像开口是偶然的一件事。我不用现成的语言,我要在那些沟壑里头造出我的语言——用那些在黑暗里游移的物质。于是我返回我的山坡小屋,一边将那些篾篓和木箱细细地翻找一遍,一边等待夜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