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常常想进入外婆最后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当然,那是一段昏暗的日子。老人的脸肿得像充了气,眼睛变成两道深缝,走路如脚踩棉花。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呢?犹太人的毒气室也不过如此吧?老人仍然在家里忙碌,用两只无力的大手操持着七口之家的家务,早起晚睡。也许在那段时间里,她的灵魂已经出了窍?
她坐在黑屋里补衣服,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伸展开,她的眼力已经达不到那些细小的针脚上面,但她并不用眼看。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我喊道:“外婆!”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我觉得她的目光不是看着我,是看着一个另外的地方。她下意识地笑了笑,一种奇怪的笑容。如果一种生活已经变得忍无可忍,如果人除了忍下去之外又并没有别的出路,所谓“灵魂出窍”大概就会发生吧。那大概是一种游离的状态,已经并不那么痛苦,并且缺乏世俗生活的质感。她将线头咬断了,那是粗棉线,可见垂死人的牙齿依然有力。也或许是某种惯性。总之我听到细细的一声“嚓”,线就断了。像往常那么干脆。
我从来没有游离过,无论何时,我总是全身心都在生活中。有时候,生活变成了地狱,我仍然死死地执著于这个地狱。这也许是因为我从未丧失过希望?如果我处在外婆的处境中,游离应该也会发生吧。我比她老人家幸运,我的绝望并不是真正的绝望。只有像外婆那种“等死”的处境才能说是真正的绝望。而我的历史中,只要还没死,就总会找到一条出路。这就是命运:一个老人的出路被堵死了,她的孙女没有死,找到了出路,然后老人的绝望就在孙女的脑海里不断被重演。
她有一顶黑色平绒做的帽子,这顶帽子散发出她的体气,闻了很舒服。后来她就总戴着它做家务。她病入膏肓了,她怕风。在厨房里,她用铁锅炒冷饭,焙出点锅巴来给我吃了。看到我贪婪的吃相她很高兴,但她的眼神立刻又飘忽了——那是昏夜,她只是一瞬间一瞬间地感觉到生活,感觉到我们姊妹。“我脑壳痛。”她说。我害怕地看着她,我想,外婆不会死,她不是还在弄东西给我吃吗?我听说了水肿病会死人,可是外婆已经肿了好久了,我因此觉得她不会轻易死掉。如今每次回忆那时我抚摸她的腿给我的感觉,都觉得它们既像绸缎又像腐尸。然而我还是无法将“死”同她联系在一起,我太小了,我也没料到“死”是慢慢进展的过程。
真正的出窍是最后那些天。她在意识的深海中遨游,只是偶尔浮出水面。大人们说她在“说胡话”。我更害怕了。当她说天花板上跑着小老鼠时,我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我想躲开,就尽量不呆在她躺的那个黑角落里,我整天在外头玩。我要将关于死的事忘记。
我不在家的时候,外婆被送到医院去了,她很快就在那里死了。我们姊妹都没能同她告别。她一定是一头扎进去了,这么容易,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妈妈简单地说:“他们怀疑是脑膜炎。”她一下就没有了,我太不习惯这种情形,居然一下子产生不了很大的悲伤。悲伤是在后来的年头里才一点一点地复活的。
我通过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受难,好多次扮演了外婆。我想,我已经进入过外婆的那种精神状态了。我的这种预演促使我的作品产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