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那一次宿舍里三个老婆婆的聚会我始终都在场。当时大概是苦日子接近最高潮的关头,到处传来饿死人的消息。我和外婆坐在唐婆婆家,旁边是东头的张婆婆。宿舍里一共就这三个老人。外面好像在下雨,屋里很黑。我看着唐婆婆拄拐杖扶桌子慢慢移动。她也许很老了,而且一条腿是瘫痪的。
“我肯定会先死,这个样子做不了事,吃闲饭,还是死了好。”
说话的是唐婆婆,她举起拐杖赶那只钻进房里来的鸡,鸡就跑了。她又补充说:“是不是啊,活着没意思。”
外婆不安地在椅子里头动了动,说:
“您老不会死,您比我身体好。三个人里头我会先死。我有高血压,水肿病,我知道我拖不好久了,哪一天一倒下去就没有了。”
张婆婆一直在咳,看面相她最老,脸色也最灰。我在心里暗暗地比较,觉得这位张婆婆一定会先死。她的声音很细,又嘶哑,她对我外婆说:
“您老还很好,您死不了。您看我这个样子,我才会先死呢。我……”
她没说完话,又没完没了地咳起来。我同意张婆婆的话,觉得她已经有点像个死人了。我外婆才不会死呢,我外婆看上去比她们两个年轻好多,也比她们有力气。高血压和水肿病真的会马上死人吗?我想起外婆的腿,那上面可以按出很深的洞来。即使这样,我也不相信,我觉得外婆的判断是错误的。外婆不诉苦,所以那一次,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
张婆婆一副苦相,临别时还在反复对我外婆说:
“您老死不了哦,您看上去好得很,哪像个要死的人。我倒是快了,唉!”
唐婆婆立刻争辩说,她才是先死的人呢,半截都入土了!
没过多久我外婆就死了,死在那两位的前面,享年60岁。
我一直想捕捉我外婆当时说话的真实心态。也许她是三位里头最真切地看见了死神的一位。生命像抽丝剥茧一样不断消失,里面只剩最后薄薄的一层了。这位不识字的老人有时能看见“灵异”一类事物。当然,在生命被熬干,得不到任何营养补充的最后阶段,她是看见那种事了的。除了那两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婆,她没人可以诉说。就是她们,她也没法沟通,她们不相信她的话。
在我印象里,匆匆走掉的外婆在最后的时刻并不害怕。那个时候,外面的现实和她里面的东西已经合二而一了,也就是说,灵魂出窍的时刻到了。她看见老鼠在墙上跑,蛇在梁上舞,空中炸开一朵朵金花;她还看见了她最亲最爱的那几个人隔得远远地站着,烟雾使得她看不清他们,她反复地叫他们的小名,一声又一声;她进入了那个深深的、黑黑的中间地带,那种场所有淡淡的硫磺味;最后一层薄丝已经抽完,蚕茧形态的透明灵魂在黑暗里飘移。她知道没法回头了,但还有可留恋的东西在身后。
既然生命就是纯粹的受苦,解脱也就不那么可怕了。徘徊了几天之后,她的灵魂消失在那个地带边缘的黑色的悬崖的下面。那里,究竟是一片混沌还是一片澄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