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同所有的革命者一样,我的父母都是那个年代的所谓理想主义者。尤其父亲,作为对马列主义有过研究的知识分子,他不仅有信仰,还有一整套贯通在生活中的逻辑。这套逻辑支撑着他,使他在最困难的年月里头也没有垮掉,并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去分析形势。在今天看来,父亲的那些思想当然不无幼稚和教条之处,他也许还用这教条加害过某些人。但与大多数革命人不同的是,他的逻辑和原则的确是用自己的脑袋“想”出来的,甚至可说是深思熟虑。他的局限是时代的局限,他不是超时代的天才,只是一个爱思索的革命知识分子。他由于自己的思索在57年导致了惨祸,但这惨祸并未打垮他那铁一般的逻辑。他是一名大无畏的革命者。
我们姊妹是伴随着父亲的劳教生活而逐渐懂事起来的。家庭一下子陷入困境,吃的,用的,烧的全没有。父亲和外婆带领全家在屋前屋后开垦了好多块菜地,每天都要去伺弄,可是那些蔬菜因为缺肥长势一点都不好。忙完之后,父亲只要一有时间就坐在书桌前,就着那盏从报社带过来的旧台灯读书。父亲读书是真读,一本书他要反反复复读,每一段,每一章都要深思,都要在脑子里贯通。那些马列哲学书上写满了他的批注。五六岁的我经常看见父亲的眼睛在镜片后面进入冥思的状态。我那时也许似懂非懂地感到了,这每日的操练该是多么的惬意和自足!我当然不知道他读的是什么东西,但这耳濡目染的身教,使敏感的小女孩记住了,世界上有种最快乐、最令人充实的生命活动,她可以在最为简陋,非常恶劣的物质环境里头进行,她还可以给人带来巨大的生活勇气!
回忆那些年头里父亲的精神状况,我一点也想不起他有过任何的消沉。我知道他是有过失望的,因为他的申诉失败。他认为当时的政府和领导人是有问题的,而且问题很大,但他从未放弃过对于马列主义的信念,他沉着地在逆境中抗争。好多年以来,我老想这个问题:父亲是如何样做到沉着冷静,又是如何样做到随遇而安,不悲不躁的呢?一直到我成为成熟的艺术家之后,我才自认为找到了答案。这就是前面说的,他是因为不放弃精神生活才保持了做人的风度的。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是个有风度的父亲。
父亲在家庭里营造出一种理想至上的氛围。正直,不攀附,不随风倒,不与人争物质利益,这成了我们姊妹做人的原则。虽然他的精神世界是不完美的,缺乏根基,打上时代烙印的,但那种追求的模式,那种对于精神生活的执著,同我目前的生活方式是一模一样的。我们看重的都是“虚”的东西。在那种混乱的,被人牵着鼻子跑的年代里,又有几个人能像父亲那么天天阅读,天天对社会做冷静的反思,用理论联系实际,来分析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如今老革命的回忆录铺天盖地,似乎人人都在揭历史的真相,但绝大多数都是事后聪明,所谓的“真相”,恐怕永远是在一团迷雾之中了。揭出一些记忆表层的点点滴滴,并不能改造国民的灵魂,反面越来越清楚地显出我们的民族原先没有魂。
父亲在他的盛年时期一直不知不觉地努力,要凝聚起自己的精神,使之成形。他的追求以失败告终。他的清高而倔强的姿态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里了。我感到,我是生长在盐碱地上的一棵树,我只能将自己的根扎下去,扎下去,扎到下面的黑暗处所,我的生存的逻辑便在那里。父亲的根扎得远不如我深,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的逻辑终于崩溃,那是多么可怕而又绝望的一刹那啊!不,那逻辑并没有真的崩溃,她在我,我们姊妹身上得到了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