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是属于很不会干活,手笨腿也笨的那种小孩。如果某件工作需要掌握物体的性能,并运用我的肢体的活动去顺从那种性能的话,我往往会在实践中一败涂地,要通过加倍的努力才能达到中下等的水平。比如给煤火灶搭围子,比如挑担子,比如到井里打水等等,我都多次练习过,但进展还是那么微小,简直可说是没有进展。唉,物体是多么的不可捉摸,我的模仿算计能力又是何等的低下!
我在同学家看她用一把简陋的火钳在泥地上滚出一个个细小的湿煤球,然后将煤球一个一个地叠放在出口很小的、长长的灶膛里。那是多么高超的技术活儿,煤球要放得恰到好处,中间的火眼要空,架子要搭得稳。一会儿功夫,蓝色的火苗就窜起老高,朝里头一望,黄通通、红艳艳的,燃烧得多么充分。由于是湿煤,燃烧的时间又更长,节省了燃料。“我每天都要做这个。”她自豪地说。我却很惭愧,我在家里弄火,常把火弄灭了。每次弄灭了,就沮丧得要哭出来。
干活,意味着将心力和肢体运动同外部的事物相结合,我大概是很不擅长于这个的。我仅仅擅长于技巧很少的,近似本能的体育运动,比如跑,跳,荡秋千之类。搞这类运动时,你的注意力不用投向外部,只要凝聚在心头就可以了。而且也不用构思和策划,屏住气就可以解决一切。
回头看看我几十年的阅读生涯,我发现,我的阅读从来就丝毫不关注“现实主义”的那些技巧和方法,我也几乎从来不去注意文章的表面结构,叙事的所谓策略等等。我每阅读一部喜欢的作品,都是“屏住气”,让语言发出的暗示信息在我心头开花。十三四岁读《红楼梦》时是这样,今天读《堂·吉诃德》时仍然是这样,只不过现在比少年时代更自觉了而已。我的阅读方法始终没变。从前并没有人教我,应该说,那正是出自本能的阅读。
也许就是这种特殊的阅读方法在多年里暗中铸成了我的非理性小说。我的所有的小说都是“屏住气”的产物,是一种垂直的运动,是肢体力量与心力合一的自发律动。当太阳照耀着万物时,我的心底便会酝酿出一轮又一轮的这类运动。我几乎是刚一开始创作就体验到了自由,因为自由,就是心力的解放啊。同样,刚一开始创作,我就懂得了保存体力的重要,一定份量的体力才能保证心力的创造性发挥。如果我哪天感冒了,就会坐在桌边一个字都写不出。我的写作不需要任何技巧,唯一需要的就是心的定力。而保持这种定力,是需要很多很复杂的“活”的技巧的。也就是说,我必须艺术地活,才有可能将自己的创造状态维持下去。我现在也可以自豪地说这句话了:“我每天都要做这个。”
我的心跃跃欲试,时刻准备着去进行那种异质的发挥。我要维持创作的状态,就必须尽量脱离同社会的直接联系,并具备在创作的瞬间将自己转化为“超人”的技能。当我专注于这种活法时,律奏便会自然而然形成。我跑步,锻炼身体,我同体内的疾病抗争,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我坐下来写作两次——上午和下午。
我就快54岁了,我的心依然在跃跃欲试,我的目光远比年轻时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