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少女时代没有爱情,可是有爱的欲望。
我描过一幅插画,名叫“达吉娅娜在小树林里”。普希金的苗条的贵族少女,白的衣裙,忧郁的眼神,庄园里的静谧。我不喜欢普希金,我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浅薄的诗人,有点像现在的二流流行歌手。可是达吉娅娜,这是另外一回事了。达吉娅娜是梦,像我这样的少女的梦。当然,你也可以将她的名字换成阿霞,换成卡杰琳娜等等。那种永恒不破的忧郁,那种由敏感多变而导致的苍白……
如今是看不到这样的人了。美少女是在心的深渊里成形的。她徐徐上升,脱离了脚下的尘埃,成为异质的大自然里面的幽灵。在压抑的梅雨天结束之际,我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开始跃动,我迎着那道彩虹走出去。“啊,达吉娅娜!”我默念道。我一身轻灵,如同这蒸腾的地气一样上升。这里有松树,银杏树,地上有三叶草、蒲公英和野草莓。达吉娅娜的白裙在那棵巨松的树干后面飘荡。她手里拿着什么书?抑或什么都不拿,只作为书中的主角出现在这里?唉,达吉娅娜!从前有过,现在没有了,你已经到了将来的世界里。
对于达吉娅娜的阅读必须悄悄地进行。星期三下午不上课,家里又没有人,我就翻开了那本书。那几章熟悉的诗句,那两幅插画,让我整整一个下午沉浸在里头。俄罗斯的天空和小树林同我们这里的天空和小树林有区别吗?当然没有。达吉娅娜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只要你想,你就能变成她。也许,我本来就像她,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在暖洋洋的季节里,我们整天追追跑跑,历险的游戏一个接一个,情绪总是那么高昂。可是只要一静下来,内部就会产生那种空白,而达吉娅娜,就会从那空白的中心现身。她,俄国的美女,用那样幽深的目光注视着我这个平凡的,有点灰色的中国少女。沟通是多么奇异啊,就像电击,又如初恋,虽然并不是异性相吸的那种冲动。我在房里走动,将窗子打开,看见小鸟儿将红果啄落,我便流泪了。达吉娅娜啊,没有你,我会如何样成长?
从前,在一个毫无特色的日子里,我得到了普希金的这本书。我将书藏起来,等到家人外出时再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在达吉娅娜的小树林里,没有世俗的沉渣。和煦的阳光在聚精会神地演绎草莓的奇迹,幼鹿在草地上奔跑。那么白的裙子,只能属于她——少女梦里的异国偶像,一生中永恒的情人。对于年轻的阅读者来说,那个男人不存在。达吉娅娜暗恋着他,这又有什么!真相是:阅读者暗恋着达吉娅娜。听,伙伴们在院子里疯吵,马路上有柴油车隆隆驶过,而东边,军人在操场上吹响号角。自来水在灶上的瓦壶里冒泡,我在冥想。达吉娅娜,我爱你!
我没有问过她是谁。我很可能已经问过了,成千上万次无声的叩问,夏日的风慵懒地吹着,精神却无比的亢奋。达吉娅娜在小树林里,她在那里,我能听到白纱裙扫过草尖发出的沙沙声。她在异域,她又在我们当中,难道不是吗?将手放在胸口,便能感到心跳,感到血流,这就是真相啊。
从前,在一个毫无特色的下午,我同俄国贵族少女达吉娅娜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