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爸爸的书架上只有马列主义哲学书,书脊上面的一些字都被我记熟了,另一些我记不住,因为太抽象了。我每天在爸爸的书架前流连。忽然有一天,爸爸从图书馆借回了几本外国的童话书(他在图书馆被监督劳动,称之为“劳教”)。爸爸是借回来给姐姐看的,因为姐姐上小学了,认得好多字了。其中有一本叫“金发公主”,爸爸说了一遍,我就永远记住了那几个字。书的封面上画着一名少女,生着金黄色的长发,一直拖到脚踝那里。我的眼珠鼓得老大,久久地盯着那张画像。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头发呢?要是我能得到一根那样的金头发,该有多么好!
好多天里头,只要拿起那本小书,便会有异样的激情在胸膛里高涨。我常趁着没人时仔细端详我的金发公主,我以为金发就是黄金的头发。而且那张脸多么的谦和秀气!想入了神之际,我就将书的封面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要是坏人来了,我就要将金发公主藏在最最秘密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说后面山坡上的那个土洞里),等坏人走了再接她出来;如果她没有东西吃饿坏了,我就要把家里惟一的黑母鸡生的蛋都拿出来送给她;还有爸爸昨天给的一粒糖,也送给她。我一定要和她好。
那本书久久都没有还给图书馆,我就把它当作我家的东西了。和邻居小孩吵架时,我突然提高了嗓门叫道:“哼,我有金发公主!你有吗?你有吗?!”当然,她没有,她被我的气势压倒了。
书后来的下落我不记得了,也不怎么关心了。因为后来我认识了很多字,可以看童话书和其他小人书了,文字里面的世界比那张简单的图画更有意思,有意思不知多少倍!然而,阅读的模式仍是一个——联想。我们生来便会联想,而我,最善于在虚拟的世界和我身处的世俗世界之间搭起桥梁,以便自由地来来往往。或许,这是演出的冲动吧。把生活变成戏,有我本人参演的激情戏,那是我每隔几日就要做的操练,在大部分时候,那媒介就是文学,当然偶尔还有电影。我不是像别人那样简单地读或看,每一次我都要同作者一道扮演角色,同作者一道在他们的崇高的境界里生活。
《金发公主》之后的另一本书是《牛虻》。大约在十四、五岁时,我得到了这本书。我是一个在某方面晚熟的、有点懵懂的女孩,所以《牛虻》这部小说里头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我并不完全懂得。不过因为家庭氛围的熏陶,那里头的崇高境界从一开始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开始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完,然后重复读,再后来便将书藏在大箱子后面,以免被家里人拿走,像干坏事一样,时不时偷偷拿出来重温。我时常想,牛虻是如何做到忍受一切的呢?一个人怎能像他那样对付疼痛的呢?像那个时候的很多孩子一样,我自己也是非常有忍耐力的。我记得那时风湿痛几乎常年伴随着我,又没有药吃,我便训练自己在疼痛中入睡,我果然做到了。时常,晚上睡觉前两腿疼得厉害,到了第二天早上仍然很疼。但是必须去上学,一活动,就将疼痛暂时抛开了。然而,自从读了《牛虻》,我感到我的忍痛能力同他比较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还有,他的忍痛方式也给我非常深的感染,我朦胧地懂得了“独自承受”这几个字的含义。不但要能忍,还要保持沉默,不向任何人诉苦。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有理想的能干大事的人。我将书中的每一个有关疼痛的细节设想了又设想,似乎是在测试我自己能否具有他那种超人的毅力。毫无疑问,我同他比,那距离太遥远了。不过我还小,还可以努力嘛。
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很多青年都在模仿牛虻,而我对他的身体力行的模仿,也许是同时代风气的一种巧合吧。好多好多年过去了,绝大部分人都从虚幻的理想主义的高处坠下来,为世俗的嘈杂所淹没,我仍然在继续我的白日梦的演出,只不过角色和背景都大大深化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