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因为发高烧,我必须躺在床上了。外面是艳阳天,小孩们都在院子里玩游戏,我听到了他们跑动的声音,其中两个还在尖声叫喊。他们在玩追杀的激烈游戏——我最喜欢的那种。现在我同那种游戏无关了,高烧已将我体内的欲望全部镇压下去,我的迟钝的目光望着树叶,我心里没有丝毫激动。
高烧之类的急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生命的常规活动全部改变了,我不再向外发挥我的活力,只是全神贯注于体内的变化。我同疾病对峙,我要扼制它那凶恶的猛扑,在借助于药物效力的同时也借助于自己的意志力。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拖延会导致转机。
通常第一夜是最难熬的,最厉害的时候近于半昏迷状态。可是只要熬到了第三夜或第四夜,疾病就会开始溃退。某一个早上醒来,我会突然想吃酸菜或稀饭,我身上由于疾病而萎缩的器官一个接一个地苏醒过来,尝试着要行使正常功能。虽然由于身体的消耗和失水,我的样子很难看,但我已经在倾听伙伴们在走廊里玩扑克发出的嘈杂声了。我不再注意自己身体内部的斗争。我急于要忘掉那些痛苦的时光,追逐快乐才是我的天性。
我恢复了,我忘掉了疾病给我带来的痛苦,也不再专注于体内的变化。我沉浸在浅薄的感官的享受中。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遗忘,我隐隐地感到我终将重返那个地方,那里,只有我和我的疾病,我们赤裸裸地对峙。
没过多久,我果然又重返了。漫长的夜里我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一切白天的欲望都被排除了,黑暗中只有我和那个病。我没有表或钟,但我在分分秒秒地计算时间。只要熬过了某个波峰,前景就会变得好起来。也有的时候,情形并没有好转,而是陷入了更大的灾难,疾病变得空前强大,我无所作为。即使是这种时候,需要的也只是更多的拖延,转机终究会到来。
我生病的生活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生活,一种生与死纠缠得最紧的极端生活。白天的趣味生活同它相比,差异是巨大的。回想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再想想我的写作,就会觉得我的体质正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我这种奇特的体质使我既领略过世俗的疯狂享乐,也常常处在专注于内部的纯粹状态之中。说到底,写作不就是二者之间的桥梁吗?
我常想,当高烧或剧痛到来之际,与其对峙的那个“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是一股气,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体内的某个器官,而好像是一切,是渗透于每一个细胞的那种东西!
“我今天还是发烧,不过我正在好起来!”我说。
人不能作为纯粹的动物而存活,因为人可以“意识到”。但人需要不时脱离社会返回那种更基本,更纯粹的状态。我童年时代的病痛就是这样的契机,我拥有许许多多的这类特殊记忆,它们成为了我的宝藏。现在我每天处在病痛中了,因为写作的生活就是最为复杂的病痛生活,充满了转化的、有点古怪的生活。外与内,社会与个人生理交织在一起,语言符号既肉感又空灵,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几十年。也许,是因为自娱的快感远远超出了痛感,我才会这样乐此不疲;也许,只有活的意志才是人同肉体病痛对峙时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