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自从我懂得文字能够给我带来无限的、难以言传的快乐后,我就再也离不开它们了。这些密密麻麻的奇怪的符号,深含着勾魂的力量。
我家门外的街道旁有一个很大的私人图书铺,在不落雨的日子里,老板将放在木架上的插画图书(连环画)一架一架地搬到人行道上,还搬出十几张条凳,让我们坐在凳子上面阅读。一本薄图书一分至两分钱,一本厚图书或分上下集的那种则要三分钱。当然,只有少数时候我能获得这种消魂的享受。大部分时候,我只能绕着那些木架打量书的封面,猜测里头会有些什么样的故事情节。我记得图书里头有“黛玉葬花”,“小人国的故事”,“宝葫芦的秘密”等等。回忆起来,那时的图书解说应该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比现在的好。我常想,如果那一屋子图书全归了我,夜里我就睡在它们当中,会发生什么呢?
年纪稍大后,我便越来越摆不脱语言文字的魔力了。我感到的确有那样一片巨大的森林,人类的情感记忆就在那种幽深的地方储存着。那个时候,我说不出我的感觉,我只是不断地产生那种欲望,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啊,多么深啊,什么样的奇异的力量啊!”我每每从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去过一次图书馆,我站在木架与木架之间不知所措,纸张微酸的气味弥漫于空间,从那些年代悠久的、厚厚的书籍里散发出强大的威慑力,我完全被镇住了。好友问我要借什么书,我胡乱说了一个书名,拿了书就逃出来了。我常想,那种无名的震慑力是什么呢?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书,也许是我的身体对于无数文字发射出来的信息产生了感应?假如一个人独自在原始森林中穿行,看不到出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在我少年时代的阅读中,每一本书单独来看都是有出口的,书读完了,情感就宣泄了。我同大多数读者一样,仅仅只是站在语言的表层。要经历情感的深渊,文字对于我才会变成真正的原始森林。同样,要过好多年,阅读对于我来说才不是在短时间内宣泄的手段,而直接就是生存本身。
发现语言文字底下的层次是40岁左右发生的事。有一天,我于无所事事中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心爱的读物。我翻开它,读了一小段又放下,突然产生了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我站起来,在房里走动了一会儿,重又坐下。外面有小贩在叫卖,隔壁邻居搓麻将的声音阵阵传来,我再次翻开书。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火车头冒出的白烟会总是在空中不散呢?为什么这位女性要全身穿黑?我凝视着,凝视着,终于,某种模糊的通道在我眼皮底下出现了。说它模糊,是因为不能断定其有无。
那些通道从来就在那里,它们通向幽暗的原始森林!而我,在阅读的挺进中不断地返回儿时的奇境,就像从前的我那样坐在街边虔诚而热切地翻看小人书,阳光则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全身。有一个夜晚,我果然进入了蓝色的森林,但它们并不是普通的树,它们像巨大的蝴蝶翅膀那样一张一合。啊,那些数不清的斑点啊,叫我如何样去辨认呢?也许不是斑点,是环形花纹?
我的阅读运动,已经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运动。我滞留在文字的原始森林里,身与心的动作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喜悦,并使那些幽远的记忆在我眼前一层一层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