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很多读者认为残雪的小说深奥难懂,由此便推论这个人在生活中也必定有很多神秘之处,性格难以捉摸。熟悉我的人却知道正好相反。
仿佛是出于朴素的本能,我们家的姊妹从来不信鬼神。而我自己,更是“不信邪”。我认定事物是可以认识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由自己创造的,如果你想达到某个梦想,你就去努力。当然在那个时代,实践的范围很窄。我从小形成的性格特点其实是“认死理”,即,不信命,不将成功寄托于某种奇迹,只根据自己的能力来调整自己的行动计划。这种朴素的认识论贯穿了我的整个一生和我的创作。
我的童年和少年确实比一般人更为混沌,也就是说,我比一般人更感到大人的世界是神秘而不可思议的。然而,作为边缘人,我又对大人的中心世界有着超出常人的兴趣。我总在琢磨和思索,企图弄清那个辐射之谜,因为我敏锐的感觉感到了那辐射的威力。
有一天,我到邻居家去玩,邻居家的阿姨对我和我的小朋友说,我的爸爸妈妈是“有问题”的,党和国家对我们家其实已经很“优待了”,这是因为我爸爸在战争年代里头立过大功。关于“有问题”这个说法我早有耳闻,虽然家人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我也从周围人的眼光中猜出了几分。由于周围环境的暗示,我原来内向的性格更内向了。我们姊妹都知道不应该“闯祸”,应该让父母少操心。我并不认为我的父母有什么问题,对于我来说,那套观念是非常遥远的,出自某个至高无上的神秘处所。后来学校的老师也将我归于“出身不好”的学生一类了,我才开始来想一想这类事。我在日记上写道:“父亲躺在荣誉上睡大觉,所以导致后来犯错误。”不过那种日记是写给老师看的,并不表明我的真实情感。父亲,不就是酷爱读书,喜欢同我们小孩一道养猫养鸡的这个人吗?他居然犯过错误,好可怕(我当时想的其实是社会好可怕,我的爸爸好可怜,但我并未清晰地意识到)!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想过要与父母划清界限,而是一直出于自然的天性非常同情他们。也许这就是我的认识论最初得以建立的基础。所以我只要一听到有人骂我父亲“右派”,我就气得发抖,想去找那人论理。我的本能对于外界的抵触是那么剧烈,我刻骨地体验到外界的高深莫测。
后来文革来了,父亲在家中大讲他的冤案,以及他对时局的看法。那段时间我特别兴奋,以为他要翻身了。我想即使他翻不了身,我也要永远站在他一边,因为真理在他一边。但他和母亲很快又被镇压了。家境每况愈下,我却一点都不消沉,我认为我们是在坚持真理。然而到了1979年他的右派“改正”,他被安排工作时,我却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了,因为我早已不再相信那种表面的“真理”,我想通过搞文学来让自己的认识深化,解开我心中长期以来存在的那些谜。当然那个时候我的这种想法还是朦胧的,我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说出来。但从我一系列的行动来分析,那时我认定的“死理”就是搞文学,我的个人生活全部以此为中心。
回顾我这五十多年的生活,我清晰地看到我一直在努力解谜。开始是自发的,后来渐渐转为了自觉的。我是解外界的谜,更是解我自己的谜,解人性之谜。我的信条是,认识是可能的,也是能够不断深化的。当读者在我的作品中看到那些深奥神秘之处时,那其实是事物深层的模样,也是自我的显现。如果读者是一个不满足于对事物、对自我进行常规解释的人,如果他很想深化自己的认识,以此来丰富精神生活,那么他就有可能成为残雪的同谋者。这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知识,只需要朴素的认识的热情,和某种程度的敏感性。所谓才能,说到底,不就是将人性中的那些本能坚持到底吗?很多人都是有才能的,可是能正常发挥的人却是那么少。人抵挡不了物质的诱惑,便放弃了自己的本性,也放弃了天赋的认识权利,落入灵魂蒙灰的悲惨境地。我的书,是写给那些善于自我分析,谋求掌握自身命运的人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