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对写作的外部条件是最不讲究的。一般来说,不但可以没书房,甚至可以连桌子都不要,将笔记本放在膝头上,坐在小板凳上写,而且我的抗干扰的能力特强,哪怕楼上在搞装修,我也可以听着电锯切瓷砖的噪声工作。能否有作品,并不取决于这些外部条件,仅仅只是取决于我内部的能量是否发动得起来,也就是取决于一种状态或姿态。也许我在作家里头是最容易进入状态或以某种姿态做自由运动的人吧,我很少感到过在这方面有大的障碍。
很久很久以前,我五六岁时,我们有一只勤下蛋的黑母鸡,外婆告诉我们如何用手探鸡屁眼,以确定里头有不有蛋,这样就不会让它生野蛋。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隔一阵又去探黑母鸡的屁眼。那是一只很乖的鸡,我一唤它它就来了。哈,有一个硬硬的!过一会它就进鸡窝了,我就在外面耐心耐烦地等,遐想,还用手伸进窝里去摸它,爱抚它。那时鸡蛋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在孩子的想象中无异于金子!终于,它在里头叫出了声,接着就摇摇晃晃地出来。我俯下身去看鸡窝,在那稻草的阴影里头躺着圆圆白白的小东西!唉,还有什么事比得上那种狂喜啊!回想起来,那种等待是最为纯净的等待。稍微有点焦虑,再就是那种有快乐预期的冥想。能够日复一日,像我那样耐烦去等一个蛋的小孩恐怕不多,我却感到那桩事有无穷的乐趣。具体想了些什么是不记得了,然而鸡窝的形状,鸡身上的气味,白天的强烈光线,鸡窝里面的幽暗,神秘,这些已成了永恒的记忆。那就是我后来的创作状态或姿态,排除了一切杂念的,在冥想中实现的最纯净的等待。
在课堂上,我是少有的绝对守纪律的学生,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是否一直在听课?没有。我在东想西想,时常,我进入了冥想之中。教室里头吵吵闹闹,老师的声音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一些学生昏昏欲睡。但我是清醒而亢奋的,我脑子里常有匪夷所思的画面。我的秘密从未有人发现,所以我一直被认为是最有自制力,最遵守纪律的学生。也许人的耐力是下意识里慢慢练出来的,从鸡窝边的守候,到课堂上的置身于两个世界,那都是同一种姿态。慢慢地,我就适应了身边的嘈杂,建立起了我自己的密封舱,只不过是由于心中的朦胧的渴求。当然课堂还不是最好的场地,我的冥想常被打断。我的最爱是长途步行,当身体走得舒展起来,新鲜空气进到肺部之际,就会有属于我一个人的奇思异想到来。故事里面的人物嘛,有时是小说电影里面的,但大部分时候是我凭空杜撰的。还有个别时候,是我暗恋的男孩和我。一段时期我喜欢用第三人称来想,另外的时候我又喜欢故事里有一个“我”。那是些亲切温暖的故事,往往同男女之间的交往有关,有种幼稚的对于色情的想象。我走啊走啊,脚步那么轻快,好像就要走进蓝天里头去了!
后来,终于正式开始写作了。我发现自己特别容易进入“状态”。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哪怕周围十分嘈杂,只要让我拿起笔,我就会自动地进入“状态”。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能力,有如神助。但谁又能说这同小时候在鸡窝边等蛋的经历没有关系呢?我在做缝纫,家里顾客来来往往,儿子才两岁多离不开妈妈。可是只要给我一个小时,我就在饭厅的桌子上奋笔疾书起来,那些奇奇怪怪的情节啊,人物啊,好像已经在我里面呆了一辈子了,迫不及待地要涌出来。那么美,那么有力量,那么纯净!这就是我从前在鸡窝边的企盼吗?难道不是?!只要一发动起来进入状态,我就感到了自己能同时置身于两个世界的优势,我对自己这种天生的转化能力惊异无比!有时,创作被打断了,但没关系,会有更好的想象的情节来将它补上,那么自然,那么得心应手,仿佛我从来就是干这个的老手。我几乎每天都可以进入状态。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心很静的人,不太容易动感情,实际并非如此。我不再直接同社会接触,但仍然每天都有事情让我激动,让我愤怒。我在激动和愤怒之后,马上又可以写。这种分身术,可以追溯到儿时课堂上的冥想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