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最怕别人放爆竹。如果是在我没注意的情况之下鸣响了一大串的爆竹,那还可以忍受。但如果有一个人正在点燃爆竹的引线,却又还没响起来,我就会吓得魂飞魄丧,捂了耳朵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小的时候是这样,一直到今天也没多大改变。只不过现在自制力强些了而已。现在春节人们仍然放爆竹,所以好久以来我在春节都不上街了。还有一种更大的“爆竹”就是爆米花的机器。那时没有多少副食品,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推着爆米花的机器来了。小孩们围着看,为了好玩,也为了闻那香气。炉火熊熊,铁罐子随着风箱转动,而我,一看到这个场面就心惊肉跳,连忙回家。即使在家中,为了那无法预测的一声巨响,我也是忐忑不安的。我恨发明爆米花机器的人,有什么好吃的啊,搞得人心惶惶!如果街边有人在爆米花,我就狂奔到街道的另一侧去,像有人在后面追杀一样。最大的“爆竹”是夏天的雷电。江南的雨季,雷电是很吓人的,像要将房子都劈开一样。一道雪亮的闪电之后雷就来了,在等待的那两秒钟里头我总是屏住呼吸,似乎血管里的血都凝住了。那种天气当然不敢到外头去走。万一哪一回迫不得已到了外面,闪电一起来,就吓得全身如筛糠!有一回,我连雨伞都丢了,打得一身透湿。
其实最可怕的不是那一声响本身,而是期待中的想象。也许对于我,爆炸就相当于死亡,在那个东西欲来未来之际,我的想象就进入了疯狂状态。这种生理反应从儿时一直延续到今天,治是治不好的了。对于死亡的超出常人的恐惧是我与生俱来的。从小我就恐惧“死”,而且越来越恐惧。我怕看亲人的尸体,远远超出怕听爆竹声。
我的大弟是陷在工人挖河沙挖出的洞里淹死的,那一天,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周围的空气似乎是现出了黄黄的颜色,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旧照片。走廊里人来人往的,什么人在低声讲话。弟弟的尸体穿戴好了,来到了大门口,家里人都出去看他。我不敢去,我迈不动脚步,再说也没人注意我,我就呆在家里了。世界停滞了,景物无比虚幻。然而死了弟弟的夏天仍然是夏天,只不过是有点发黄的夏天,树枝还是轻轻地在摇摆,小鸟仍然在啄食红果。我没法理解这种事,我感到彻底的无助,因为一切都要独自承担。听母亲说,弟弟的鼻孔里有血,是呛死的。多少年都过去了,在梦里,我仍然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仍然要反驳,找出他还活着的种种理由。那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负罪感,也不光是因为害怕,可能起作用的还有倔强的,不肯认同死亡的生命力吧。
有我的作品里头,是没有消极,颓废和死亡的位置的。我自认为我的作品是生命之歌。由于与生俱来的极度的恐惧,我才选择了这种死亡演习的写作。我的每篇作品里头都有死神,也有那些决不放弃,决不低头的怪人或奇异的小动物,他们身上凝聚着千年不死的东西。这两方面的争斗一直在花样翻新。我不要听那爆竹的一声巨响,我也不要看亲人的残骸,即使听到了,看到了,我也要将它们排除出我的记忆。我决不让它们来主宰我的生活。时间一长,不要看不要听的东西便被对象化了,以越来越狰狞的面貌出现。所以我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危机四伏,它们那催命的鼓点越敲越紧,但表演的,不是死神的战胜,而是生的希望和生的光荣。
我的眼前有一个捂着双耳飞奔的长腿的小姑娘,她的步伐那么急促而野性。那个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料到她会要将这种行为艺术一直扮演到死,她只是出于强烈的本能一次次地演出,在她后面追赶的,是她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