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想,我和弟弟都有一个生命圈。他的圈比较小,是中国式的。他每天上班,每天惦记他的宝贝女儿,还看一点书,基本上不怎么与人来往。我呢,我的圈子是西化的,不断向外扩张的。我每天写作,稍微惦记一下我的儿子,同丈夫商量一下家务。我的圈子是通过作品向外拓展的,因为我也不怎么与人来往。
焦虑从两三岁起就伴随着我。外界是一个黑洞,幼儿园和医院里那些令我恐怖的日日夜夜,影子似的在眼前穿梭的大人们,宛如噩梦。我总是想,只要一觉醒来,一切就会改变了。所以我应该紧闭双眼,马上入梦。所幸的是这些日子都很短暂,我得以回到我的圈子内。我对三岁多时家中发生的那场灾祸并没有太多的记忆,也许一方面是晚熟,另一方面也是那件事并没有很深地触及我的生命圈?那个时候,我们生活在外婆的羽翼之下,还用不着我们去同外界打交道。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我的童年既完整又幸福。即使后来进入了学校,即使要焦虑的事大大地增多,我里面那种已经成形的东西也并没有被破坏。
从一开始我的圈就不是完全封闭的,它是一个矛盾,既排斥外界,又渴望着外界。当我搬回城里时,外婆已经去世两年了。我终于在宿舍里交了一个好朋友。那一天,我决心要将我外婆讲给我听的一个极为幽默的故事转述给她听。我和她来到井边,我模仿我外婆的外乡口音给她讲了那个故事,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可惜,她没听懂。我有点失望,有点惆怅,还有点恨自己口才不好。那么好的故事,那么好笑的方言,都被我弄糟了!后来我又将那个故事对自己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一次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伟大的祖国”。写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了我读过的那些课外书,于是产生了来抒一把情的欲望。我写的第一句是:“伟大的祖国,美丽的母亲!”写完这句,我就去找那些书,参照着书上的段落改写一下,成了一篇漂亮的文章。这篇文章惊动了我们班,甚至惊动了学校。一些外班的学生都来问我这么好的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我的老师问我是不是让家长指导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只不过我参考了一些课外书。老师说了一句令我费解的话:“写作文一定要是自己的真实情感。”我想,莫非她要我别看参考书?但她又补充说,参考书是可以看的。其实我觉得,那篇改编的作文就是我的真实情感,我一边写一边差点掉眼泪了,那时的情感就是那么浅薄的,带欺骗性的。那一次是我里面的东西向外扩张的一次重要尝试。不论我那篇作文多么幼稚,虚假,那也是我自己的第一次,它是我生命圈内的东西的一次暴动。而绝大部分孩子都没有这种抒情的需要。后来老师也并未重视我的写作才能,我的扩张的尝试失败了。我仍然写那些枯燥无味的命题作文,与此同时继续醉心于阅读,让自己的园子里的东西不知不觉地生长。
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同人打交道是最耗人精神的,一来二去的你就会变得干干瘪瘪了。这个社会完全是病态的,病的时间那么漫长。像我这种艺术气质的人,在实践中永远跟不上外界人士的思路。所以我最感到痛苦和恐怖的年头是独自在街道生活的那十年。但即使是在那种阴沉的,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文化氛围的环境中,我也仍然偷偷地保留了我内心的自留地。我既学文化也读文学,时常记日记,时常通过信件和哥哥交流思想。我是不会将自己的精神耗在那些人际关系里头的,就因为这,我的人际关系极坏。当我发现自己永远找不到两全的出路时,就不再管那一套地我行我素起来。而一旦我行我素,内部的东西顿时就强大起来了。一个人,连别人对他的评价都不在意了,别人拿他有什么办法?中国文化是欺弱怕强的文化。一年又一年,我扩展着我的生命圈,到今天,她终于成了不可战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