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在我们这样的国度里,家长们总是用“懂事”或“不懂事”这个标准来衡量一个孩子的成长。如果用他们的水平来衡量我的话,我属于那种懂事懂得特别晚,甚至有点执迷不悟的类型。晚到什么程度呢?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晚到36岁——在那个年龄我还被单位领导斥为“真不懂事”。
我刚刚踏入校门不久,就被老师任命为副班长。那个时候一个班有40多人,副班长是一个很大的官了。7岁的我为此忐忑不安。有一天,副主任吩咐我和班长第二天早一点到校,到少先队办公室去学习升旗仪式。我夜里激动得不能入睡,第二天很早就来到学校,在少先队办公室门口等。但我等了很久,并没有任何人来到那里,一直到快要上课了,我才满腹狐疑地离开。为什么他们都没来呢?难道班长和少先队的辅导员将这事忘了?难道他们改日期了?难道我没听懂班主任老师的话?这个疑问成了我一生中的一个死结。后来,不但没听到老师再提这件事,连我的副班长的职位也再没听老师提及,而且也没给我安排任何工作。也许老师真的忘记了,也许后面有神秘的背景。由于天生腼腆,也由于我不太弄得清的父母的“问题”,我是不敢去向老师询问的。于是我于不言中又成了一名普通同学,不再是副班长了。也许,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高深莫测。但那个世界就是我的世界,如果我想要“懂事,”我就得进入我的世界,弄清里头的种种联系。然而不知为什么,出于本能,我既反感,又抵触,我自始至终融不进去,所以成了一个落寞的边缘者。我也想讨老师的欢心,也想得到表扬,只是我是那么的笨拙,不自然,所以就被老师忽略过去了。在学校,我始终是“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那种人。
我很小的时候,当我在山上游荡之际,我以为花儿,鸟儿、鱼儿、虫儿,还有我的弟弟外婆,我的玩伴,他们就是我的世界。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我是那么的自如、自足。学校为我打开了一张门,我过早地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今后将要在里头生存的地方。那里头的规则是很神秘的,我就是再有悟性也搞不清,适应不了。想不清的事我就不去想它,我虽然异常敏感,但我又一直懵懵懂懂,非常迟钝。我也听到过人们对我这种矛盾性格的评价——“不懂事”。
后来我长成了一个瘦精精的、营养不良的少年。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的表现离“淑女”总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某种看不见的钳制令我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我一点都不想勉强适应我所属的这个世界,我逃避到幻想里面,到书籍里面。我在学校怕老师,在家里不听家长的话。那个时代,同那些懂事又体贴的少女比较起来,我的确是个晚熟的“愣头青”。而且我的晚熟还有种永远也无法成熟的倾向。那么,这种不由自主的对于“蒙昧”的坚守,是不是说明了所谓的蒙昧对于我来说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呢?还有,成年之后的我的蒙昧是真的蒙昧,还是我具有一种为社会、风俗所不容的特殊眼光呢?也许只有我这类“不懂事”的人,才能穿透表层的伪装,触到事物的实质?也许就因为我坚持了用一个儿童的眼光来判断事物,这才使得同我熟悉或不熟悉的那些人暴跳如雷?的确,我时常表现得太不懂规矩了,我张口就说出事实真相,也不怕自己亵渎了权力。游荡在那个世界的边缘的我,终于渐渐地弄清了那里头的内幕。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就可以充当那个世界里头的一员了。鸿沟仍然有十万八千里,因为认识真相和按规矩行事是两回事。
我很想弄个专业作家来当,就托朋友去找了市委书记,帮我拨下来一个名额。这样我就可以到作家协会去领一份最低的工资了。可是我听人说,我这个作家还是临时作家,还没有“转正”。于是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问作家协会的领导,什么时候帮我转正?领导一瞪眼,说:“还没到时候。你这个妹子,真不懂事!”那一年我36岁,却被他称作“妹子”,而且说我“真不懂事”。也许这种事是不能直截了当地问的,也许我口气太大,居然同领导平起平坐讲话。总之我冒犯了人,所以是“妹子”。又过了两年,因为我不愿参加单位的会议,领导们觉得不能容忍我。还是这同一位领导劝我回家,不要当这个作家算了,还说他们可以考虑给我一点生活费用。看来我在当时的举动不但是不懂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了。他们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不懂事到这种程度?难道她不是这个社会的人吗?既然从单位拿钱就是单位的人了,怎么可以没有规矩、我行我素?38岁的我当然不是不懂事,而是深深地懂得那里头的“事”。为了让创作顺利进行下去,我曾经做好了被他们开除的打算。然而时代风云又发生了变化,开除始终没有到来。
我所写的,正好是那位领导永远弄不懂的事;我之所以能写,正好依仗于我的不愿“懂事”。儿童时代那幸福的蒙昧期使我受益终生,对“不懂事”的个性的坚持使得我的作品有了一种先知先觉的风格。我将永远如此:一只脚跨在世俗社会的边缘,另一只脚立在我的空灵王国内,将这种交合的探索做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