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是不敢同男生说话的。这一方面是我非同一般的腼腆内向的性情所致,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时代风气的影响。整个小学期间,我都和男生保持疏远,当然偶尔也有例外。并非我对他们不感兴趣,其实我常为他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穿得干净,成绩又好的男生。但我就是不敢主动同他们做任何交谈。
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公园。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玩“工兵捉强盗”,男生一边,女生一边。我那时生着一双鹭鸶腿,跑得非常快,男生也要怕我三分。在树林里,我抓住了另一个跑得比较快的男生。我抓的是他背后的衣服,抓到后还要在他身上拍三下才算俘虏了他。可是我太紧张了,害怕接触他的身体,不敢伸手去拍。那男孩看出我的犹豫,就猛地一推,将我推开了。我真是后悔得不行,眼睁睁地看着“猎物”跑掉了。后来女生都埋怨我。
在我的印象中,很少有女生同男生关系密切的。如果有一个女生同男生多来往几次,全班人就会讥笑他们,说他俩要“结婚”了。五年级时调换座位,有一个调皮鬼,大家叫他“象鼻”的人坐在了我后面。那是一个脸蛋黝黑,十分精神的男孩。他几乎从来不听课,总在下面搞小动作,忙乎。“象鼻”很快盯上了我,而我是守规矩的学生,一开始当然不理他。我坐在那里,就有个纸团落到我的书上,我连忙用书遮住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姓邓的明天就会死!”当时我竟然扑嗤一下笑出声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好笑。接下去当然没有心思听课了。我偷偷在石板上写了几个大字:“象鼻提前进棺材了”,然后将石板竖起来让他看到。这下他更得意了,一连扔了好几个纸团到我桌上,有的里头包一块石头,有的画着桃子和苹果,旁边写着:“你想吃吗?这些都在天上!”然后我又在石板上画一只象鼻,写道:“老象被爷爷砍断了鼻子!”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笑得一塌糊涂,哪里还听什么课。幸亏那几节课班主任都不在。我们才可以这样胡作非为。我感到这个男生真是妙不可言,让我的课堂生活变得如此生动活泼。回想起来,之所以上课时那么守纪律,主要是因为胆怯,怕老师骂,怕丢脸。当然也因为无其他有趣的事可干。现在有了这么有趣的男孩,当然无法做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了。
终于因为他闹出的响声太大,老师发觉了。女老师骂了我们一顿。他是厚脸皮,无所谓,我却脸涨得通红,眼睛看着地下。没几天他就被调开了座位。我隔着座位看见他又在戏弄别的女孩,心里对于不能重返那几天的快乐而感到非常遗憾。当然这个男孩并不是我喜爱的那种类型,我喜爱长得白白净净,又很能干的那种,我同绝大部分的女孩的审美观是一致的。但他的性情的躁动与顽皮让我感到别有风味。
我住在父亲被关的“牛棚”所在地附近,每天独自一人穿过一个篮球场去食堂吃饭。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天天在球场练习投篮,他穿一身草绿色的衣服,体态匀称,头发也很漂亮。我特别希望他注意到我。我,15岁,穿着飘飘的素花绸裙,手里拿着碗,目不斜视地从那男孩旁边走过。我不知道男孩看没看我,反正我每次吃完饭回来都要激动地遐想老半天。只要听到那嘭嘭的拍球的声音,还隔得老远我的心就跳起来了,今天他会不会看我呢?他是住在球场边这栋红色小楼里头的吗?他家有些什么人?我有机会认识他吗?这些秘密的思想是我枯燥的日子里的兴奋剂。当然,我决不会主动去结交一个男孩,一切都要依仗偶然奇遇。这世界这么大,日子这么长,谁又能断言偶然奇遇不会落到我的头上?如果他的父母也是关在牛棚里,那就更好了。啊,但愿他的父母也是关在那里!这种秘密的单相思给我少女时代增添了那么多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