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我们常要“演习”,因为有各式各样的敌人来进攻。
那一年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外婆在居民小组开会回来,她告诉我们说,下午要演习,因为“苏修”有可能打过来,我们都要做准备。一听到防空警报,我们就要躲到防空洞里头去。我听了以后心里极为不安,那几个轰炸机的名字(不知是谁提供的)让我听了更是恐怖得不得了。但是下午我们好像并没有去防空洞,也许演习取消了。关于轰炸机的梦啊,充斥着我的童年。我不知道轰炸的后果是什么,也无从想象,因为那时还未曾领略过“死”。我记得自己在梦中看见很高很远的天空里悬着轰炸机,而我在下面奔跑,那么的弱小无助。
后来上小学了,不仅常演习,还要学习各种战地知识,尤其是关于原子弹的知识。据老师说原子弹是可以防御的,只要方法得当就可以保全性命。由于怕死,我听得特别仔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决不能死,决不能。
上课途中,警报就响起来了,于是猫着腰跟在同学后面出教室,到墙根下蹲着,用手蒙住眼睛和耳朵。我心里想,只要不看那原子弹就死不了。这么多人,哪里就轮到我来死呢?那些调皮点的同学都从指缝里偷看老师们放爆竹,只有我一本正经地蹲着,一动不动。哨子一响,我就惊跳起来跟着老师换地方。我必须掌握战地知识,这样,即算明天原子弹来了,我也可以保全性命。
我们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的脑子里天天被灌输那种明天就有可能开战的紧迫念头。如果炸弹丢下来,看上去很大,就说明离得比较远;如果看上去很小呢,你得拼命跑,不然小命就没有了。在操场上,我一次又一次地仰着脸看那刺眼的天空,拼命设想着炸弹的情形。
好多年里头,我一直坚信,灾变是可以避得开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警惕性和灵活性,以及判断的能力。然而现实将我的梦彻底砸碎了。一年又一年,我渐渐地明白,有很多灾变都是绝对躲不开的,它就是你自己,它潜伏在你体内,如同那些有致命杀伤力的病毒,随时等待发作。我被可怕的灾变击倒过好几次,有时,那就同死过去了一样的绝望,我遍体鳞伤。好多年里头,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死里逃生的确是可能的,正如那时课堂上老师教导我的那样。啊,就好像,童年时的演习真的是某种预兆。不过后来,我没有躲,因为无从躲起,不知道灾变从哪方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的心灵增强耐受力、更增强,以便自己在意想不到的事发生过后,再一次地死里逃生。
同一般人不同,我的这类特殊灾变完完全全都是属于我自己的,它就藏在我的自我意识里头。只要灾变一发生,我的自我意识就开始发动,灾变过后,我被打倒,认识也渐渐地完成了。我负有很大责任的父亲的死就是这么一回事。是我的自私和轻率害死了他,他是我最爱的,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坎,我终生都越不过去,我只能闭上眼睛背对,而后让它变成我背上的包袱。今天这包袱已同我生长为一体了,我将背着它走向我的末日。父亲的骨灰被我带到了新家,将来我也死了,就让别人把我的骨灰和他的都随便扔到哪里吧。
对于我来说,内在的、根源性的灾变比外在的灾变更不可避免,你以为你已经准备得很好了,但打击总是猝不及防,凶残而暴烈。灾变是可怕的,人的承受力却几乎是无限的。每一次的死里逃生之后,你就成了一个新人。当然前提是你要不放弃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