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一般来说,害羞内向的孩子往往自我意识较强。小时候我很怕见生人,如果父母向客人介绍我,我总是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即跑开。到外面去同人打交道更是紧张得不行。7岁那年,父亲带我到食堂给家里买饭菜。他在那边买菜,叫我在这边排队买饭。我随队伍移动着,快到那个窗口了,我的全身都在发抖。啊,爸爸怎么还不来呢?我终于绝望了。怀着赴死一般的决心,我将饭篮子放进窗口,用力提高了嗓门喊道:“三十两(即三斤)!”可是因为太慌乱,我将饭票掉了两张。里头的师傅说饭票不够。幸亏父亲过来了,从地上捡起那两张饭票补上。后来这事成为家里的笑话。
我到底怕什么呢?我真的是对生人感到害怕吗?细细一想,恐怕最怕的不是别人,而是暴露自己吧。向不熟悉的人敞开自己,又不知道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对于我来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我自己是自成一体的,所以特别“幼稚”,特别不懂得社交的礼仪,而且也学不会。那个时候的“自我”,是模模糊糊的,见不得人的影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缩到墙角的。
上学以后,最害怕同老师在外面邂逅。老师对于我来说当然也是很陌生的。我应该向她(他)打招呼吗?还是装作没看见?或者躲开?大部分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了那个身影就躲开了。也有的时候躲不掉(狭路相逢),我就红着脸叫一声“老师好”。当然,我从来没有主动同老师说过话,那对我来说是无法设想的事。
被“外人”打量,同人打交道是多么可怕的事啊!这种时候,我总是深感自身的褴褛和不像话,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是体面的,合乎规范的。每一次,我都希望自己这副不自在的身躯马上消失,或希望煎熬快快结束。然而事情还有另一面。同家里的姊妹,同我的那几个朋友在一起时,我总是那么急于敞开自己,要将自己的新奇念头告诉对方。很少有人像我那么渴望交流的。而且我对于别人的故事也怀有非同一般的兴趣。和伙伴在一起时,我的话很多,谈自己,也听别人谈。天南海北的竟可以聊到半夜还不睡,兴奋得要命。
成年之后我虽然有了一定的自控能力,但仍然在社会上难以立足。我只要进入某个单位,便会陷入自己永远适应不了的泥淖。虽然我也懂得那里头是什么样的黑洞,那些复杂关系是怎么回事,但我就是处理不好。因为我缺乏那种文化性的本能反应,也不打算学那一套,所以在任何单位都是个“异已”。
一个人的作品,就是他在几十年里头塑造出来的自我的形象,精神的世界。我的小说世界排斥读者,一般人很难进入到里头,那种封闭性令人生畏。我的用词造句都极为朴素,从不用生僻的字句,但一般读者就是有难以逾越的障碍。这是因为我从不写大家所公认的这个世界里的事,我将这个所谓的“现实”世界看作一个表层的世界,我的兴趣在海上冰山下面的部分。只有属于夜晚,属于人的原始欲望的东西才是我的书写范围。然而,属于原始欲望的描写应该具有最大的普遍性,所以我的古怪的作品又是向一切关心精神事物的人们敞开的。读这样的作品不需要很高的学识,只需要敏感性和渴求,以及一定的阅读现代主义的经验。我是多么渴望交流啊。交流使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与伙伴彻夜畅谈的情境,每一次都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一件无价的礼物。在交流中,坚冰被打破,作品的形态浮出海面,闪烁着异域的光芒。那些作品就是我,是通过交流而成形的我,那么开放,那么自豪,而且坚不可摧。但大多数时候,作品在海底沉睡,它们等待勇敢的探索者来激活它们。
残雪作品(也是一切现代艺术作品)所包含的这种阅读的二重性,是由几十年的坚守自然而然形成的。几十年前那个怕见人的影子终于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小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