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一个可怜的大杂烩,除了伪普希金式的调节之外,还包含了许多借用的词语。只有邱特切夫雷声的回响和来自费特的一道折射的阳光是说得过去的。其余部分,我依稀地记得提到了“记忆的蜇针”——vospominan\'ya zhalo(我真的把它想象成一只骑在卷心菜毛虫身上的姬蜂的产卵器,但是不敢这么说)——还有些什么关于遥远的手摇风琴的旧大陆的魅力之类的东西。最糟糕的是可耻地拾取了阿普定和康斯坦丁大公的茨冈式的抒情诗的零星词语。过去我的一位年纪尚轻、相当漂亮的姑姑总是竭力要我看这些诗,她还能够滔滔不绝地背诵路易·布耶著名的诗篇(《致一位女士》),里面一把比喻性的小提琴弓被不相称地用来在一把比喻性的吉他上演奏,以及许多埃拉·惠勒·威尔科克斯的东西——在女王和她的女侍臣中极为轰动。看来几乎不值得补充的是,就主题而言,我的伤感诗歌表现的是失去一个挚爱的情人——戴利亚、塔玛拉或勒诺尔——一个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从来没有爱过,从来没有遇见过,但却做好充分准备去遇见、去爱和失去的人。
在我愚蠢的天真状态下,我相信自己写的东西是美丽和奇妙的。当我带着仍未写下来、却完整到连标点符号都已深印在我脑子里的诗歌,就像入睡的人脸上的枕头印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毫不怀疑母亲会骄傲地用快乐的泪水迎接我的成就。我脑子里连想也没有想过,她在那个特定的晚上可能会一心专注在别的事情上而没有心思听诗歌。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渴望得到她的夸奖过。我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我神经很是紧张,因为大地一片黑暗,我没有注意到它已经把自己裹了起来,也因为赤裸的苍穹,我也没有注意到它已脱去了衣衫。在头顶上方,在我的消失中的小径两侧的没有一定形状的树木之间,满天繁星使夜空变得惨白。在那些年里,那神气杂乱的星座、星云、星际空间以及其他所有令人敬畏的景象在我的心中引起了难以形容的恶心感和彻头彻尾的恐慌感,就仿佛我是从地球上头朝下倒挂在无限太空的边缘,地球的引力仍然抓着我的脚跟,但是随时就会把我放开。
除了楼上(母亲的起居室)两扇角窗之外,整座宅子已经一片漆黑。守夜人放我进去,我慢慢地、小心地走上楼去,以免打乱了我疼痛的脑袋里文字的排列。母亲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圣彼得堡的《言论》,膝头上是一份没有打开的伦敦的《泰晤士报》。一台白色的电话隐约闪现在她旁边的玻璃面的桌子上。尽管已经很晚了,她还是老在期盼着我父亲从圣彼得堡打电话来,战争临近时的紧张局势使他在那里耽搁了下来。沙发旁是一把扶手椅,但是由于它金黄色的缎子面我总是避开它,只要一看见它就会引起一阵锯齿样的颤抖,像夜里的闪电一般从我的脊柱中衍生而出。我轻轻咳了一声,在一张脚竟上坐下,开始了我的背诵。在背诵的过程中,我不断盯着远处的那面墙,在回忆中,我异常清晰地看见上面一些镶在椭圆形镜框里的用达盖尔银版法摄制的小幅照片和剪影,一幅索莫夫的透明水彩画(小白桦树,半道彩虹——一切都十分柔和湿润),亚历山大·贝努瓦的一幅壮丽的凡尔赛之秋,还有一张我外祖母少年时代画的蜡笔画——还是园林里的那个亭子,漂亮的窗子被相连的树枝遮住了一部分。索莫夫和贝努瓦的那两幅画现在在苏联的某个博物馆里,但是那亭子是永远不会被国有化的。
我的记忆在最后一个诗节前犹豫了片刻,我尝试过用这么多的词来开头,结果最后选定的那个词在某种程度上被大量错误的开端给掩盖了起来,这时我听见母亲鼻子吸气的声音。不久我背诵完了,抬起头来看她。她透过从脸上流下的热泪心醉神迷地微笑着。“多么奇妙,多么美啊,”她说道,随着越来越温柔的微笑,她递给我一面手镜,好让我看见我颧骨上的那点血迹,在某个无法确定的时刻,我的一个把面颊支在拳头上的无意识的动作把一只饱餐中的蚊子给压死在了那里。但是我看见的还不止这个。看着我自己的眼睛,我发现了仅仅是寻常那个自我的渣滓,一个蒸发后的本体的残留,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极度的震惊感,我的理智尽了相当的努力才在镜子里将其重新收集起来。
一九二〇年春天作者在剑桥。当一个俄国人逐渐发现剑河具有的乐趣时,起初自然会喜爱上划艇,而不是更合乎体统的独木舟或方头平底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