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时代那传奇般的俄罗斯,夏天早晨我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内百叶窗的缝隙。如果它显露出的是浅灰白色,那你最好干脆别打开百叶窗了,这样就可避免看到阴沉的白天摆好姿势在水坑里照出来的形象了。从那一道昏暗的光线上,你会多么恼怒地推想到那铅灰色的天空,湿漉漉的沙子,丁香树丛下稀粥似的乱七八糟的破碎了的棕色花瓣——以及紧贴在花园的一张湿长凳上的那片平平的淡褐色的叶子(季节的第一个受害者)!
但是如果那一道缝闪烁着露珠般晶莹的长条,那么我就会赶紧使窗子亮出它的宝贝来。只要猛一推,屋子就会分成光和阴影。在阳光下移动着的白桦树叶有着葡萄的半透明的绿色调,与之相对的有衬托在极其浓重的蓝色背景下的黑丝绒般的冷杉树,多年以后,我才在科罗拉多州的山地森林区再度发现类似这样的景象。
从七岁开始,一切我感到和框在长方形范围内的阳光有联系的东西,都受到唯一的一种激情的支配。如果早晨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太阳,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会孕育其生长的蝴蝶。起初的事情是够平淡的。正对着大门,在垂在一张长椅的雕花椅背上方的忍冬上面,我的指路天使(它的翅膀,除了缺少一道佛罗伦萨式的镶边外,和弗拉·安吉利科画的加百列的翅膀很像)给我指出了一位稀客,一只绚丽的淡黄色的活物,身上有黑斑和蓝色的钝锯齿形,在镶着铬黄色边的黑尾巴上方各有一个朱砂红的眼点。在探察自己停留的那下垂的花朵时,它那布满粉状物的身体微微弯着,不停地抽动着大翅膀,这时,我想要得到它的愿望是我体验过的最为强烈的愿望之一。我们城里住宅的看门人阿基列·乌斯金,因为一个好笑的原因(将在别处说明),那年夏天恰巧和我们一起在乡间,他设法用我的帽子捉住了它,然后连着帽子一起把它转到了一个大衣柜里;女士傻乎乎地指望经过一夜时间,家用萘能够把它杀死。然而,第二天早上,当她打开衣柜拿东西的时候,随着一阵有力的沙沙声,我的凤蝶直扑到她脸上,然后朝开着的窗子飞去,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金黄色的小点,起伏躲闪,向着东方高飞而去,越过树林和苔原,到沃洛格达、维亚特卡和彼尔姆,越过荒凉的乌拉尔山脉到雅库茨克和上科雷姆斯克,然后从它失去了一个尾翅的上科雷姆斯克到美丽的圣劳伦斯岛,越过阿拉斯加到道森,再沿着落基山脉向南——在经历了一场历时四十年的赛跑之后,最终在博尔德附近一棵当地大齿杨下的外来的蒲公英上被追上并捉住了。在博德利图书馆的藏书中,有一封布龙先生在一七三五年六月十四日写给罗林斯先生的信,他说有一个叫弗农先生的人追逐一只蝴蝶,追了九英里才捉住了它(《娱乐评论或文学和生活之怪癖》,第一卷,一四四页,伦敦,一八二一年)。
大衣柜事件后不久,我发现了一只极其壮观的飞蛾,被困在门厅窗子的一个角落里,母亲用乙醚杀死了它。在以后的年代里,我用过许多杀虫剂,但是只要稍一接触最初用的乙醚,就总会使得过去的门廊亮起来,吸引来那只犯了大错误的漂亮蛾子。有一次,成年以后,我在做阑尾炎手术处于乙醚的作用之下时,像一幅贴花转印画那样生动地看到了我自己穿着一套水手服,在一位中国女士——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的指导下,把一只新出现的帝蛾做成标本。一切都在那儿,鲜明地在我梦中重现出来,而此时我自己的重要器官正被暴露在外:那浸湿了的、冰冷的脱脂棉压在那只昆虫狐猴形的头上;它身体逐渐平息下来的抽搐;大头针刺穿它胸部的硬壳时那令人满足的咔啪声;把大头针尖小心翼翼地插进昆虫标本板的软木底座的槽里;把厚实的有强壮翅脉的翅膀在整齐粘贴好的半透明纸条下面对称地摆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