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2—1591)
《千利休画像》,长谷川等伯绘,京都市表千家藏
在迷恋地中海世界之前,我曾经有一段时期迷恋过芥川龙之介。至今还带在手边的他的全套文集,应该是向来将父母的藏书占为己有的我,第一次自己花钱购买的书籍。那是一套天空色的布质封面的小型本,昭和30年(1955年)由岩波书店出版。全集的第十卷中包括《澄江堂杂记》,其中有一篇题为《历史小说》的小文,是这样写的:
既然称作历史小说,多少还是要忠于一个时代的风俗人情。不过,应该仅以一个时代的特色——尤其是道德上的特色为主题。譬如说日本的王朝时代,人们对男女关系的认识和现代相异甚显。而作者本人宛如和泉式部的朋友,平心静气地将其表达出来。此类历史小说,在古今对照的过程中,自然地提供某些暗示。梅里美的作品伊莎贝拉正是如此,法朗士笔下的皮特拉也具有这样的性质。
然而日本的历史小说,尚未见到类似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讲,日本的历史小说古人今人是心灵相通的,抓住人性的特点,写得简洁明快。在年少的天才中,可有上述别具新意者?
在我的心思从芥川龙之介转移到地中海世界之后,不知为何,这篇小文黏在心底不曾离去。它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是在我也开始撰写历史题材的文章时。我从来不相信自己是“年少的天才”,就像不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一样。不过,挑战一下“上述别具新意”的想法还是有的。挑战的结果是否反映在我的作品中,我不知道,但至少感觉上有所收获。拜其所赐,历史上的人物,都成了我的老朋友,或者应该说我将那些优秀的男人都变成了情人。
对于千利休,就算没有芥川一文,我也无法将他简单地归为一个历史人物。从未参加过准新娘进修课程的我,唯一学过的就是茶道。按照老师的教导学习茶道点茶的方式,确实感觉顺序合理且动作优雅。我甚至想过如果有钱能够在日本造房子的话,要在家中建一间茶室。不过,茶友们称作“宗名”的资格证书之类的东西,我不认为值得花那么多的钱去获取,应该是无偿颁发给在精神和技术上达到一定水准的人的。也许是我太较真了吧。
鉴于这些原因,我对茶道的始祖千利休,完全可以做到“宛如朋友”那样“平心静气”。
要做到“平心静气”,我会首先从登场人物的年龄去感受他们的存在。与利休有关的主要人物是(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信长比利休年轻12岁,秀吉比利休年轻14岁。在人生50年的那个时代,49岁死去的信长另当别论,活到62岁的秀吉和69岁的利休,都属于高于平均年龄的长寿一族。
不过,相较于寿命,利休年长信长12岁,年长秀吉14岁,这个意义更为重要。
利休与信长建立关系,是在永禄12年(1569年),信长攻占堺的意图明显之后。那一年,信长惩罚支持三好三人众的堺的36人,要求他们缴纳2万贯矢钱(军用金),并且任命松井友闲为堺的代理长官。就是说,信长占领了堺。这一年,利休47岁,而出现在47岁的利休面前的信长,是一位征服者。第二年,这位征服者在堺,开始大肆搜刮名器。
大概是从占领堺的3年后开始,信长频频地举办茶会,利休也在茶会上为客人点茶。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信长尊重艺术家的一种表现。他从来不需要别人有“头脑”,只要求他们做自己的“手脚”。那个时期位居茶头之首的不是利休,而是宗久、津田宗及。年过50的利休,只是一个位居第二、第三的茶人而已。而当时的秀吉虽然有着“为主公不惜粉身碎骨无人能比”的好评,但仍然只是信长手下的一名武将而已。当时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位秀吉在信长死后,会成为统一天下的人物。
也就是说,信长健在时,无论是利休还是秀吉,都完全没有成为“下一任社长”的势头,两人都是“普通员工”。
然而,伺奉现任社长的茶人,虽然只是一介“普通员工”,却看不上专务或常务董事。翻阅当时秀吉和利休之间的书信,秀吉似乎非常希望和利休交好,反倒是利休有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这也许就是信长在世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吧。
我一直很想知道像利休那样自傲又倔强的人,对于一直不肯把自己升为茶头的信长,究竟报以怎样的感情。
这里完全是我粗暴的想象,利休这个男人,像是一个受虐狂。这个受虐狂大概迷恋上了凌驾于自己之上的绝对君主信长。像他那样敏感的男人,想来是可以理解信长的内心的。
然而,这位气品不凡的信长,消灭了利休的祖国,掠夺了精美的茶器,甚至旁若无人地举办茶会,让堺的名茶人为其点茶。
利休大概是爱上了这位比自己年轻12岁的统治者,就像被强暴的女人,爱上强暴她的男人那样。信长喜爱天目茶碗,利休也会自然地感觉到那华丽的器皿美不胜收。
信长健在时的利休,应该是完全没有“勉为其难”。所以那个时期的利休,能够作为艺术家存在,哪怕地位只是第二、第三位的茶头。
利休感觉“勉为其难”,应该是从本能寺之变后开始的。信长死后,秀吉取而代之地成了绝对掌权者。信长与秀吉年龄仅相差两岁。与绝对的主君仅差两岁,而且完全没有信长审美趣味的“小人物”,成了利休的主人。像利休那种性格的男人,对自己所处的立场,会是怎样的感觉?
想来那个时期的利休,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思考是作为一名艺术家活下去,还是与秀吉同流合污。不知道为什么,利休最终选择了后者,或许是因应了荣升居茶头之首的形势。
我不认为秀吉时代的利休是一名艺术家。因此对他们二人的角力,也不看作掌权者与艺术家之间的对抗。
艺术家只有超越一切,才有存在的意义。对艺术家而言,掌权者就是一个赞助人,可以帮助自己去实现那些凭一己之力无法实现的理想。艺术家正因为相信在那个仅存在于善恶之彼岸的自己的世界中处于绝对的优势,所以才能泰然地在掌权者面前屈膝。艺术家不会剪去所有的牵牛花,不会建一个仅两帖榻榻米大小还得弯腰缩肩才能入内的茶室,以这种逞一时之快的手段去抵抗掌权者。热衷周旋于秀吉手下的武将(德川)家康、(伊达)政宗等大人物之间的行为,更是艺术家的耻辱。
心智如此聪慧的利休,大概非常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秀吉。然而,正是这位秀吉,赋予了信长生前绝不可能给予自己的荣誉。心存感激却不能喜欢,这种扭曲的心理,令利休一次次地勉为其难,最后让他离艺术越来越远。
有一段著名的逸话。秀吉听说利休的庭院里牵牛花盛开,于是要求利休在院中举办晨间茶会。可是当秀吉兴致勃勃地来到院内时,却发现所有的花都被利休剪掉了。待他进入茶室,发现只有一朵牵牛花插在那里。不知道当时秀吉是如何反应的。他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茶呢,还是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如果我是秀吉,当场就砍了利休。茶室禁止佩刀入内,那就将他拖出茶室,在被他剪尽牵牛花的地方,一刀砍下去。利休的行为是对自然的亵渎。这种傲慢,往往是自诩艺术家的非艺术家们才会表现出的不逊之举。
如果利休当时遭秀吉处决,他大概会第一次以敬爱的眼神望着秀吉,安然死去。然而,事实是秀吉在利休面前,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不自信,对利休的“侘”“寂”之言,俯首帖耳。
在宽敞的地方品茶有何不可?黄金茶室的趣味又怎样?人的趣味是各花入各眼,并不能统一。何况茶道说到底,也就是饮茶。除非对方是我痴迷的男人,否则谁愿意蜷缩在一帖半榻榻米大的窄室里喝茶呢?
对一介茶头的进言,秀吉本该左耳进右耳出,偶尔去那间素朴的两帖榻榻米的茶室,请利休为自己点茶并享受一段愉快时光,堂堂正正地表现自己。秀吉做是这样做了,却始终无法达到“堂堂正正”的境地。
千利休最后的那段时光,也证明了他和秀吉两人之间无聊的关系。对秀吉来说,当时的利休势必是令他十分恼火,根本不想看见的人。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能像斩首山上宗二那样干干脆脆地斩了利休?碾碎他的木像,将他从京都赶回堺,最后还准备了一个盛大的舞台赐死,这种细细碎碎的手段,在我看来,就是秀吉没有自信的表现。
俗话说,看男人身边的女伴,便能判断此人的价值。这句话或许也适用于历史人物。拥有秀吉这般的伙伴,是利休的不幸。秀吉在其他方面都有相当的建树,偏偏利休见到的是他身上最低劣的一面,只能说是倒霉。这两个人没有胜败者之分,双方都是满身的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