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日,距离我们结婚三十一周年还有十一天,我们带黛博拉回家。那是个温暖的秋天,一路上她似乎注意到每一个细节——耀眼的阳光、吹在她脸上的凉爽微风、刚现出来秋季的火红颜色。
那天稍晚,我们和芮根及卡森坐在主卧室,专心看着记录我们家庭三十一年历史回忆的相簿。多年来,孩子们和我常笑黛博拉花好多小时做相簿,那么多本,还煞费苦心地把珍贵照片贴上去。但她不是为当时做的,而是为了这种时刻,翻开塑料覆盖的页面,我们就回到过去。
我们笑我们婚礼的照片:一张是她祖母坐着,腿张得有点太开,露出里头的紧身裤。另外一张,朋友们用香槟敬酒(我们结婚两个礼拜后,黛博拉的父亲寄来香槟账单,附一张纸条写着他不打算付我们朋友买醉的钱)。
我们翻过几百张孩子们的照片:有几张我们抱着芮根的照片,让我们又要重述一次当年我们怎么从哈里斯医院,开着雪佛兰沿路按喇叭回家。然后卡森婴儿时期的照片,让芮根再一次坚称,卡森是她在格拉德尼育儿院挑来的。那时候,我们觉得他有点像乌龟,现在也还这么觉得。几小时内,在三十本相簿里,我们的孩子长大了,而我们的头发开始花白。我们回忆,又笑又哭,就我们四个人,在一张有四根柱子的大床上。
几天后,黛博拉似乎转为专注在家事的最后细节。不带悲伤,而是一个喜悦的旅客,在出发去一个她一直向往的地方之前,减轻她的负担。黛博拉几乎把她拥有的每样东西都送掉。在同一张大床上,我们和芮根、卡森坐下来好几小时,听她说她希望送给每个人的东西。我把她的珠宝盒拿过来,她把项链、戒指和胸针摆在床上,告诉我们每件物品背后的故事,然后全部送给芮根,除了一串珍珠项链,准备留给卡森未来的新娘。
除了我们从旧货商店搜集来装饰牧场的牛仔纪念品之外,黛博拉从来不收藏什么。但她倒是留了一些古董香水瓶。她喜欢瓶身的形状和颜色,还有瓶子里曾经保存过的香气,打开瓶盖还可以闻到一些精华。她用两天的时间,把最好的朋友一个个叫来,分别告诉他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意义,然后送出去一个她珍藏的瓶子。第一个给了玛丽·艾伦,她从黛博拉生病以来几乎日日陪着她。
送完香水瓶那天近傍晚的时候,我走进卧房,发现她靠着几个枕头在床上坐好,开心地微笑,似乎期盼着什么。我在她旁边坐下。她上身穿了一件淡绿色睡衣,被子边缘往后折,放在她的腰际。我惊叹不已:连在离去前她都能这么无瑕。我钻到被子里依偎在她身旁,用手小心地把折起来的被子边缘抚平。
“我想跟你、卡森及芮根开个会。”她说。
“关于什么?”
“你等下就知道。叫他们进来就是。”
我才刚钻进去,现在又溜下床叫孩子们进来。几分钟后,我们都坐在床上,黛博拉跟卡森和芮根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忙碌但亲切的总裁在处理一件紧急公事。“你们的父亲真是个好丈夫和好爸爸。现在我要你们知道,我放手让他去约会,甚至结婚。”
她的话造成我切肤的疼痛,仿佛我的血液忽然变得滚烫。
“不……求求你。”我打断她。
她继续跟孩子们说话,当做我没开口:“我知道,对你们而言很难,但我要求你们尊重他的决定,让他再度快乐起来。”
卡森和芮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巴开着,没有说话。忽然间,像是要把沉重的气氛吹散,黛博拉笑开来说:“当然,你们两个也可以自由跟你们选择的人结婚。”
芮根笑了出来:“谢谢妈咪。”
会议持续不到五分钟,到目前为止,这是我们讨论过最像“最后细节”的事情。它确认的是,在我们已经超过三十一年的共同旅程里,其中一个已经准备离开。
先是卡森,然后是芮根,轮流爬到床上亲了黛博拉的脸颊。他们悄悄走出去,感觉他们的母亲似乎还有话要说。他们是对的。她要我扶她坐上安宁人员送来的轮椅。她想到房子后面的花园,建筑师帮我们设计的瀑布旁边。从我们搬进来,她还没什么机会欣赏。
我把她推到浅浅的映景池旁,拉了一张草坪躺椅坐在她身边。她虽然在卧房里指挥局面,但现在忽然压抑了点。她开口说话,就连水轻声溅到池子里也能掩过她的音量。
我请她再说一次,往前靠,直到她的嘴唇扫过我的耳朵。“甚至是她。”她说。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十一年前,她知道我不忠,她至今仍牢牢守着当时第二天所立下的承诺,从来没有一次提起那位比弗利山庄的艺术家。
“不,”我说,“我不想谈这个。”
“要的,”她轻声而坚定,“那是好事,后来对我们很好。你看看过去这十一年……要是没有她,我们的生活绝不会这么美好。现在我允许你回去找她。”
我告诉她我根本不想再想这些事,我还在祈祷上帝能治好她,我说:“我还希望上帝能先把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