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中译本中发行量最大的、由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引起争议,有的媒体干脆报道称:杨绛译《堂吉诃德》被当“反面教材”。
这年恰逢世界文学名著《堂吉诃德》问世四百周年。在中国,《堂吉诃德》的译本已有一二十种,其中一位译者董燕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不畏前辈权威,敢把杨绛译文当反面教材”,董燕生说,“认为杨绛译本就是最好的版本完全是个误解”,“她太自信了,该查字典的地方没有去查字典”;他还批评杨绛译本中“胸上长毛”、“法拉欧内”、“阿西利亚”等译法,并指责杨绛译本比他的译本少了11万字,“可见她翻译时删掉了其中的部分章节”,最后他说:“我现在是拿它当翻译课的反面教材,避免学生再犯这种错误。”董燕生此论一出,舆论哗然。
对于这一批评,资深出版人李景端甚感惊讶,因为杨绛将《堂吉诃德》中的一句成语译为“胸上长毛”在西班牙语界,有人称它为败笔,也有人称它为妙笔,对涉及翻译学不同诠释的学术问题,见仁见智,不能断然下结论。李景端曾电话向杨绛求证,但杨绛一听说这事就批评了李景端,说:“你怎么还像个毛头小伙子爱管闲事!对那种批评,我一点不生气,不想去理它,随他怎么说吧。”
经过“软磨”,杨绛才告诉李景端:“《文史通义》中讲到刘知几主张对文章要进行‘点烦’,要删繁就简,点掉多余烦琐的文字,翻译涉及两种文字的不同表述,更应该注意‘点烦’。《堂吉诃德》的译文,起初我也译有八十多万字,后经我认真的‘点烦’,才减到七十多万字,这样文字‘明净’多了,但原义一点没有‘点掉’。比如书中许多诗歌,可以去查查,原诗是多少行,我少译了哪一行?搞翻译,既要为原作者服务好,又要为读者服务好,我‘点烦’掉十多万字,就是想使读者读得明白省力些,何况这一来我还少拿了十多万字的稿费呢。”对此,有一位资深翻译家认为,原作者塞万提斯讲话十分啰嗦,适当“点烦”,确实会使语意更加突出,情节更加紧凑。
这里仅以《堂吉诃德》(上册)两章的标题为例。如第三十三章标题,董燕生译本为:“这里讲到一个死乞白赖想知道究竟的人”;屠孟超译本为:“一个不该这样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杨绛则译为:“何必追根究底(故事)”。又如第三十五章标题,董译本为:“堂吉诃德勇猛大战红葡萄酒皮囊和《死乞白赖想知道究竟的人》故事结尾”;屠译本为:“《一个不该这样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结束”;杨绛则译为:“堂吉诃德大战盛满红酒的皮袋,《何必追根究底》的故事结束”。仅对比第三十三章的标题,杨绛译文的字数,比董、屠译本少了一半或近一半,但读来并不会产生误解或歧义,反而感到言简意明。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叶廷芳则认为,翻译绝不是一门语言的技术,而是一门语言的艺术,而艺术有时是不认规律的,诸如语法或某个词的常用词义等等。凡伟大作家的作品,都是从深厚的文化底蕴中来的,译者没有相应的文化底蕴,其译作就休想攀上原作的高度。再就文学的风格讲,《小癞子》和《堂吉诃德》都是具有巴罗克文学特征的作品。巴罗克文学在17世纪的南欧和中欧盛极一时,后被埋没,二十世纪又重新崛起。杨先生那么喜欢译巴罗克小说(或流浪汉小说),她分明看到了这种非正统文学的野性基因的强大生命力及其前途。这就是文化底蕴所使然,不知董燕生看到了其中奥秘没有?
翻译家、歌德学者杨武能指出,专挑名家名译的“错儿”,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贬低他人抬高自己,是这些年译坛的歪风之一。如果发难者系无名小卒,不可理睬,以免成就其踩着名家的肩膀爬进名人堂的美梦。董燕生似非无名之辈,据理予以驳斥确属必要。
不过,杨绛本人却淡看这一《堂吉诃德》译本争端,认为不必“小题大做”。九月二日她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声明,希望化“误解”为“了解”——
今天我在《文汇读书周报》上看到《……驳斥译坛歪风》(2005年8月26日《文汇读书周报》刊登的《杨绛译〈堂吉诃德〉被当“反面教材”,众译家据理驳斥译坛歪风》引者注)的文章,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了。董燕生先生对我的批评,完全正确,说不上“歪风”。世间许多争端,往往出于误会。董先生可以做我的老师,可惜我生得太早,已成了他的“前辈”。他“不畏前辈权威”,勇于指出错误,恰恰是译界的正风,不是歪风。媒体传言,一传再传,往往失真。董先生要把我的译文“当反面教材”云云,引起了李景端先生的误解,他评董先生的文章里,把“反面教材”夸大了,说成是“文革”时的语言。因而又引起许多朋友们为我仗义执言,我很感激。但是我认为不应该让“误解”发展,该及早解释清楚。
董先生说我“太自信,该查字典的地方不去查字典”。这是董先生误解了我。我有一本1966年出版的《简明西汉词典》,全书只薄薄375页。董先生提的那两个字,词典里没有。那时出版社还没有统一的人名、地名,译者都按自己的读音译音。(拙作《文集》出版前,“法老”等错译已改正。)当时我买不到适用的西汉词典。我用的是María Moliner编的《西班牙语辞典》二厚册,还有厚厚一册《带图解的西班牙语辞典》,都是用西班牙语解释的。遇到不识的字,得查《西英大辞典》。三个月前,我因拙作《文集》将第三次印刷,忙将《堂吉诃德》又校订一过,改正了一些错误,但忽略的错误,想必还难免。
“点烦”云云,是我大胆尝试。这是一道艰巨的工序。一下子“点”掉十来万字,我自己也很吃惊。董先生的误解是完全合理的。不过“点烦”只限译文,不简原文(详见《翻译的技巧》)。究竟这道工序功效如何,还有待译界同仁一起商讨呢。
至于“胸口生毛”,我就像小学生般要和董先生解释一下。这个词儿如果出于任何别人之口,该说是错。但桑丘用字往往不恰当,例如把美人的眼睛比作珍珠。吉诃德先生就说,“你只能说‘牙如珍珠’,眼睛怎能像珍珠呢!”又如他说某牧羊女嘴上“还长着些胡子”。他用“胸口生毛”的形容词前面还有两个形容词,据编注者马林(Marin)注:桑丘用的三个形容词都适用于男人,用在女人身上都不合适。桑丘引用成语,往往成双成串,紧接“胸口生毛”下的一句也是成语,我也直译了。成语直译,“纸老虎”就是一例。如果西语专家、行家们都认为“胸口生毛”不能直译,我当尊重专家、行家的意见酌改。
匆匆解释几句,希望化“误解”为“了解”。我真心诚意地声明:我是一个很虚心的译者,对自己的译文一改再改,总觉得不好。希望专家行家们多多指教。
相对有些专家充满“火药味”的言辞,杨绛的一番话显得非常心平气和,透出的却是一种谦虚求真的大家风范。她感到讨论这些是非没有什么意思,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所有要说的话她已经在声明中表达出来了。中国翻译家协会会长的刘习良有感而发:“我觉得大家讨论问题应该平和一些,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
《文汇读书周报》同时刊发《编者的话》说,“杨绛的书信,谈论的似乎只是治学或翻译的细节,但内中透出的却是一种谦虚求真的大家风范”。
把杨绛译本当作反面教材显然是不合适的,她的译本显而易见地比以前的版本有很大的进步,其他人对于董燕生的批评也过于尖锐了。大家应该是先将原著与几种译本作对照之后再提出恳切意见,是问题就谈问题,勿作人身攻击。不能否认,多年来,中国学界的一些正直、有识之士一直希望和呼唤能开展正常的批评和反批评。这批评不管出自何人之口,也不管来自界内界外,只要有理有据,哪怕就是尖锐些,我们也还是应该允许人家把话说出来,并且要抱着欢迎的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