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当时有一位富翁名史博定(H.N.Spaldng),据说他将为牛津大学设立一个汉学教授的职位。他弟弟K.J.Spaldng是汉学家,专研中国老庄哲学。
K.J.Spaldng是牛津某学院(Brazenose College)的驻院研究员。富翁请他们夫妇到他家吃茶,劝钱钟书放弃中国的奖学金,改行读哲学,做他弟弟的助手。他口气里,中国的奖学金区区不足道。钱钟书立即拒绝了他的建议。以后,杨绛他们和他仍有来往,他弟弟更是经常请他们到他那学院寓所去吃茶,借此请教许多问题。钱钟书对于攻读文学学士虽然不甚乐意,但放弃自己国家的奖学金而投靠外国富翁是决计不干的。
牛津大学的学生,多半是刚从贵族中学毕业的阔人家子弟,开学期间住在各个学院里,一到放假便四散旅游去了。牛津学制每年共三个学期,每学期八周,然后放假六周。第三个学期之后是长达三个多月的暑假。考试不在学期末而在毕业之前,也就是在入学二至四年之后。年轻学生多半临时抱佛脚,平时对学业不当一回事。他们晚间爱聚在酒店里喝酒,酒醉后淘气胡闹,犯校规是经常的事。所以钱钟书所在的学院里,每个学生有两位导师:一位是学业导师,另一位则是品行导师。如学生淘气出格被拘,由品行导师保释。而钱钟书的品行导师不过经常请他们夫妇吃茶而已。
牛津还有一项必须遵守的规矩。学生每周得在所属学院的食堂里吃四五次晚饭。吃饭,无非证明这学生住校。吃饭比上课更重要。据钱钟书说,获得优等文科学士学位(B.A.Honours)之后,再吃两年饭(即住校二年,不含假期)就是硕士,再吃四年饭,就成博士。当时在牛津的中国留学生,大多是获得奖学金或领取政府津贴的。他们假期中也离开牛津,别处走走。惟独钱钟书和杨绛直到三个学期之后的暑假才离开。
对此,杨绛觉得并不稀奇:因为钱钟书不爱活动。自己在清华借读半年间,游遍了北京名胜,而他在清华待了四年,连玉泉山、八大处都没去过。清华校庆日,全校游颐和园,钱钟书也跟着游过颐和园,还游过一次香山,别处都没去过。直到一九三四年春,杨绛在清华上学,他北上去看她,才由她带着遍游北京名胜。他作过一组《北游诗》,有“今年破例作春游”的诗句,后来删改只剩一首《玉泉山同绛》了。
牛津的假期相当多。钱钟书把假期的全部时间投入读书。大学图书馆的经典以十八世纪为界,馆内所藏经典作品,限于十八世纪和十八世纪以前。十九二十世纪的经典和通俗书籍,只可到市里的图书馆去借阅。那里藏书丰富,借阅限两星期内归还。他们两人往往不到两星期就要跑一趟市图书馆。他们还有家里带出来的中国经籍以及诗、词、诗话等书,也有朋友间借阅或寄赠的书,书店也容许站在书架前任意阅读,所以不愁无书。他们每天都出门走走,他们管这叫“探险”去。往往早饭后,他们就出门散散步,让老金妻女收拾房间。晚饭前,他们的散步是养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两种散步都带“探险”性质,因为他们总挑不认识的地方走,随处有所发现。
由于牛津是个安静的小地方,杨绛和钱钟书可以在大街、小巷、一个个学院门前以及郊区公园、教堂、闹市,一处处走,也光顾店铺。牛津的人情味重:邮差半路上碰到他们,就把来自远方的家信交给他们。小孩子就在旁等着,很客气地向他们讨中国邮票。此外高大的警察,戴着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门推推,看是否关好;确有人家没关好门的,警察会客气地警告。
当他们夫妇回到老金家寓所,就拉上窗帘,相对读书。开学期间,他们稍多些社交活动。同学间最普通的来往是请吃午后茶。师长总在他们家里请吃午后茶,同学则在学院的宿舍里请。他们教杨绛和钱钟书怎么做茶:先把茶壶温过,每人用满满一茶匙茶叶,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给茶壶一满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叶,三人用四匙。开水可一次次加,茶总够浓。
这样,每晨一大杯牛奶红茶也成了钱钟书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出产的“立普登”红茶了,杨绛就只好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和在一起作为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直到现在,杨绛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看到这些东西,便能唤她想起当年在英国最快乐的日子。
在牛津上学期间,当时的中国同学有俞大缜、俞大姊妹,向达、杨人楩等。他们家的常客是向达。他在伦敦抄敦煌卷子,又来牛津为牛津大学图书馆编中文书目。他因牛津生活费用昂贵,所以寄居休士牧师家。同学中还有后来成为翻译名家的杨宪益,他年岁稍小,大家称他“小杨”。
据杨绛记忆所及,她的丈夫也爱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戏。满嘴胡说打趣,还随口胡诌歪诗。他曾有一首赠向达的打油长诗。头两句形容向达“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全诗都是“胡说八道”,他们俩都笑得捧腹。向达说钱钟书:“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能和他对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会嫌他刻薄了。杨绛认为,“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钟书和我就以此自解。”
在杨绛的记忆里,他们借住的老金家的伙食开始还可以,渐渐地愈来愈糟。钱钟书饮食习惯很保守,洋味儿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而杨绛的食量小。他能吃的,杨绛就尽量省下一半给他。杨绛觉得他吃不饱。这样下去,不能长久。而且两人生活在一间屋里很不方便。杨绛很爱惜时间,也和丈夫一样好读书。他来一位客人,杨绛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
于是杨绛就出花样,想租一套备有家具的房间,伙食自理,膳宿都能大大改善。她已经领过市面了。钱钟书不以为然,劝夫人别多事。他说,你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至少是现成的。自己的房间还宽敞,将就着得过且过吧。
杨绛对钱钟书说,像老金家的茶饭我相信总能学会。她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去找房子。找了几处,都远在郊外。
有一次他们散步“探险”时,杨绛发现高级住宅区有一个招租广告,再去看又不见了。她不死心,一人独自闯去,先准备好一套道歉的话,就大着胆子去敲门。开门的是女房主达蕾女士——一位爱尔兰老姑娘。她不说有没有房子出租,只把她打量了一番,又问了些话,然后就带她上楼去看房子。
房子在二楼。一间卧房,一间起居室,取暖用电炉。两间屋子前面有一个大阳台,是汽车房的房顶,下临大片草坪和花园。厨房很小,用电灶。浴室里有一套古老的盘旋水管,点燃一个小小的火,管内的水几经盘旋就变成热水流入一个小小的澡盆。这套房子,在杨绛看来是挖空心思从大房子里分隔出来的,由一座室外楼梯下达花园,另有小门出入。她问明租赁的各项条件,第二天就带了丈夫同去看房。
那里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而住在老金家,浴室厕所都公用。虽然新的房子的房租、水电费等种种费用,加起来得比老金家的房租贵,但这不怕,只要不超出预算就行,杨绛的预算是宽的。
钱钟书看了房子也喜出望外,他们和达蕾女士订下租约,随即便通知老金家。他们在老金家过了圣诞节,大约新年前后搬入新居。他们先在食品杂货商店定好每日的鲜奶和面包。牛奶每晨送到门口,放在门外。面包刚出炉就由一个专送面包的男孩送到家里,正是午餐时。鸡蛋、茶叶、黄油以及香肠、火腿等熟食,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一切日用食品,店里应有尽有。他们只需到店里去挑选。店里有个男孩专司送货上门;货物装在木匣里,送到门口,放在门外,等下一次送货时再取回空木匣。他们也不用当场付款,要了什么东西都由店家记在一个小账本上,每两星期结一次账。
杨绛已记不起他们是怎么由老金家搬入新居的。只记得新居有一排很讲究的衣橱,她怀疑这间屋子原先是一间大卧室的后房。新居的抽屉也多。他们搬家大概是在午后,两人学会了使用电灶和电壶。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他们借用达蕾租给他们的日用家具,包括厨房用的锅和刀、叉、杯、盘等,对付着吃了晚饭。搬一个小小的家,也着实让他们忙了一整天,收拾衣物,整理书籍,直到夜深。钱钟书劳累得倒头就睡着了,杨绛则劳累得睡都睡不着。
在他们住入新居的第一个早晨,“拙手笨脚”的钱钟书大显身手。杨绛因入睡晚,早上还没有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把早餐直端到她的床前。居然做得很好,还有黄油、果酱、蜂蜜。她可从没吃过这样早饭!
杨绛他们搬入达蕾出租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厨房了。钱钟书就想吃红烧肉。由俞大缜、俞大姊妹以及其他男同学对烹调都不在行,却好像比杨绛略懂得一些。他们教杨绛把肉煮开,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作料。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这在牛津是奇货,而且酱油不鲜,又咸又苦。他们的厨房用具确是“很不够的”——买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后照俞氏教的办法烧。两人站在电灶旁,使劲儿煮——也就是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横竖就是烧不烂。事后杨绛忽然想起她妈妈做橙皮果酱是用“文火”熬的。对呀,凭自己粗浅的科学知识,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虽文,力量却比强火大。
在下一次做红烧肉的时候,杨绛买了一瓶雪利酒,权当黄酒用,用文火炖肉,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这次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看到钱钟书吃得挺快活的,杨绛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呢!
杨绛以为,自己“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所以她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杨绛又想起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一次店里送来了扁豆,因为不识货,一面剥,一面还嫌壳太厚、豆太小。她忽然省悟,这是专吃壳儿的,是扁豆,于是便焖了吃,颇为成功。店里还有带骨的咸肉,可以和鲜肉同煮,咸肉有火腿味。熟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国的火腿鲜。至于猪头肉,杨绛向来认为“不上台盘”的:店里的猪头肉是制成的熟食,骨头已去净,压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嫌肥些。还有活虾。她很自信地说:
“得剪掉须须和脚。”
她刚剪得一刀,活虾在她手里抽搐,她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钱钟书问她怎么了。她说:
“虾,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
钱钟书跟她讲道理,说道,虾不会像你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就这样,他们玩着学做饭,觉得很开心。钱钟书吃得饱了,也很开心。
那段时间,她们夫妇俩真得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