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VS自由主义

今晚照例开自由党的月务会议。和以前大同小异。重点仍然是在参选签名上。因为政治活动里最重要的,就是参加选举。如果11月的选票上没有自由党的候选人,那一切都是白费劲。

4月份开会时,吉姆曾经建议说,我们拨出一些钱来,付给那些收费签名公司,让他们为我们来收集签名。我反对这种做法,因为那些公司至少要收两美元一个签名,我们蒙郡自由党总共才1000出头的经费,也不可能拆房子卖地全花在这上面,顶多花个五六百块钱,那么只能买到300个签名,对于整个宾州所需要的3万个签名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我们把自己搞得灯枯油尽,吐血而亡,于大事却无补,我不觉得这是聪明的做法。吉姆说:“参选签名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最后我们失败了,而我们其实却没有尽到全力,我会感到羞愧的。”我说:“我同意我们要尽力去做这件事。可我仍然认为,钱必须要花在最有效的地方。”吉姆就没有再坚持。

5月的会我没去。在那次会上,吉姆又再次提出了这个建议,并且主动提出他可以捐出400美元,希望蒙郡的党部可以也分配400美元。经过投票,这个方案被通过了。

今天晚上,我提交了会计报告。最近的收入不错,我们收到了州自由党发下来的会员费,有500多美元。现在我们的总经费已有近2000美元,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如何,反正我觉得有些飘飘然,好像已经暴富或者至少进入小康阶段了。这其中有一部分经费,是去年年底的筹款晚会上筹集来的,当时就已经向捐款者保证了,将只用于征集参选签名。签名表的印刷花去了300多美元,现在还剩200多。再加上吉姆和蒙郡党部各出400美元,我们已经有1000多美元可以拿来用于征集参选签名了。

大概是由于现在已经是7月初,离参选签名的截至日期8月2日只有一个月了,大家的紧迫感越发强了。同时吉姆又说,他也许可以找到1美元一个签名的公司,或者1.5美元一个。就算不能帮宾州自由党把参选签名弄好,至少可以保证当地的候选人能上选票。因为正如美国人常说的,“所有的政治都是当地政治。”本地的候选人其实比总统、参议员这些政客更重要,他们才是真正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本地的自由党候选人只需要2000多个签名就可以大功告成了,把钱花在这上面还是有可观的成果的。于是我又提出,既然我们新近有了收入,还可以再投入300美元。我们授权吉姆去和签名公司联系,并且可以视情况而定,决定是否把那300美元投进去。

于是,本次会议开成了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会后,大家照例去泡吧。我们的话题从最近引起很大争议的电影《华氏“9.11”》开始。我告诉大家,我从克里支持者的邮件组上看到,切斯特郡民主党党委会的一位女士,在电影院散发投票登记表时,被警察逮捕了。吉姆有些惊讶地问:“她在哪里散发的?”我说:“电影院的停车场。”

“那是电影院的私有财产啰!”

我回答说:“那封Email说,她认为她是在公共场所发登记表,因此当警察要求她离开时,她拒绝了。最后警察只好将她逮捕。”

吉姆呵呵地笑了起来:“真的是个民主党人!——他们总是把别人的私有财产当成大家的公共财产!”

显然,自由党人对民主党人也不报好感。只不过因为现在是共和党在台上,所以大部分攻击都是向着共和党而去的。但想来以前克林顿当总统的时候,他们也没少说民主党的坏话。我的立场是有些介于古典自由主义(libertarianism)和新自由主义(liberalism)之间的。主要可能是由于生为中国人,中国文化里的平均思想深入骨髓吧,再加上小时候受的教育,潜移默化之下,总觉得“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个道理。今晚来泡吧的只有我们4个人,恰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杰夫话又不多,于是我和吉姆开始了主义之争。重点自然就是他作为死硬的自由党人,和我的自由派苗头之间的争论。首当其冲的是关于“平等”。

(以下I为我,J为吉姆)

I:我觉得福利制度还是有必要存在的。我们必须照顾那些弱势群体。

J:我没有说弱势群体不需要照顾。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需要通过政府来做这件事。政府是非常没有效率的。你知道吗?为社会福利而收的那些税,只有十分之一是真正地送到穷人的手里了,绝大部分都在政府部门里消耗掉了。

I:这我相信。你知道我是坚决反对大政府,最不信任政府的。可是,如果政府不来做这件事,那些穷人怎么办呢?

J:如果让我来决定,我将这样做:政府不再收福利税,让我把这些钱拿去投资,扩大我的生意。这样,经济会更繁荣,我就可以雇更多的人,这才是对穷人的真正的帮助,让他们可以有自食其力的机会,而非坐等救济。

I:好吧,就算你说得有理,可那些生有残疾、或者没有工作能力的人怎么办呢?

J:我们可以让私人的慈善机构来帮助他们。

I:凭慈善机构是不可能做好福利的,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大家都更愿意把钱留给自己,谁愿意捐那么多钱给慈善机构呢?必须要通过政府的强制手段,也就是收税,来保证穷人能得到救济。

J:那你不知道美国的慈善机构是多么的强大。在美国,每年都有几十亿美元捐给了慈善机构。这还是在大家交了税之后。如果我们不用交那些福利税,那该又多出多少捐款出来?关键在于:交税,你是被强迫的,不管你是不是真心愿意帮助别人,你都必须交,不然就得坐牢。这对我们是羞辱性的。而捐款是自愿的,你捐款的时候会感到心情愉快,因为你知道有人将会被你帮助到了,这和你被迫交税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我们知道,人皆有恻隐之心,我们有帮助不如自己的人的生物本能。在没有更重的税务负担的情况下,完全自愿性的给

慈善机构的捐款的作用将会胜过政府的福利制度,而我们的感觉也会很不一样。

I:可是,你不能光考虑我们的感受,也不能光看效率。你必须还为那些穷人想一想。政府的福利制度是靠得住的,而慈善机构,谁知道他们明天会不会倒闭?谁知道他们明年能收到多少捐款?人不是光靠面包活着的,还有精神状态。在政府的福利制度下,穷人知道明年他们仍然可以领到救济,而慈善机构不能保证这一点。我们不能光填饱他们的肚子就完了,还应当保证他们不生活在担惊受怕中。

J:这你不用担心。红十字会存在了多少年了?他们做了多少事?他们做的事情比政府还多!每当什么灾难发生时,比如火灾、龙卷风什么的,最先站出来帮助灾民的,总是红十字会,而人们也总是乐于帮助他们。对于这些慈善机构,我们不用担心他们会消失,也不用担心他们会收不到捐款。帮助别人是人的本性。

I:那你对那些高福利国家,比如瑞典,怎么看?(当时其实我还有另一个问题:我同意帮助别人是人的本性,但人最大的本性是生存。当经济不好,自保尤不及的时候,不靠政府的强制手段,光靠慈善机构,穷人真的能得到足够的帮助吗?——下次再去拿这个问题为难他。)

J:我没有去过瑞典,不过我去过丹麦。这些北欧国家,征收高得怕人的所得税。在丹麦,你收入的75%要交给政府!

I:对,我也听说了。我想,这是个矛盾,那儿的人生活得很舒服,可是他们的经济远不像美国这么有活力。

J:他们倒也有些大公司,不过都在试图往国外转移。可是政府都定下了严格的法律,规定往国外转移公司要交很高的罚款。

I:那他们不抱怨吗?

J:普通的人民并不抱怨。他们觉得这样很好,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他们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已经视之为理所当然。

I:说实话,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太不好的。虽然交很多的税,多得足以令人丧失进取心,但一切都有保证。反观自由党,虽然一切道理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我总觉得太激进了,难以实现。自由不仅仅是个人作主,还意味着个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大多数人不敢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所以他们需要政府来作主。大多数人甚至不相信自己可以作主。

J: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自由党人是工程师的原因,因为他们相信逻辑。

I:也不是所有的工程师都这么想的。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德克萨斯州来的电脑工程师,他说,自由党的理念好是好,可美国人还不够聪明,没法实施它。也许只有新罕布什尔州的自由之州行动成功了,他们把古典自由主义(libertarianism)实施后,我们才能知道它是否真的可行。——可即使如此,他们能改变的东西也不多,只有州权范围内的一些制度,对联邦政府,我们仍然无可奈何。

J:已经有很多东西了,像州税,像教育。

I:最好还是自由党人自己组成个国家算了!——新罕布什尔有权从美国独立出来吗?

J:当然有。美国只是个各州的联合体,比如宾州的宪法上就写着,在某些情况下,宾州可以脱离合众国。只要大多数人民同意,没有理由哪个州不能独立。

I:那为什么还会爆发南北战争?

J:那是一场非法的战争!现在我们看到历史书上说,林肯说,我们要解放南方的奴隶,我们要废止奴隶制。这些都是谎言。事实上,战争和奴隶制无关。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南方留在合众国内。

I:这和我的印象不符。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林肯如今还遭到如此的尊崇?

J:因为他赢了!历史是按照他的说法写的。

I:可是100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就算有那些谎言和借口,也应该都水落石出了。

J:人们总是读着历史书上的这一说法,也就信以为真了。

I:那么,宾州内的一个郡,有权利从宾州独立吗?

J:这我就不清楚了。我知道以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新罕布什尔的一个郡,邻近马萨诸塞州,要求脱离新罕布什尔,加入到马萨诸塞州去。最后没有成功。

I:从理论上讲,如果州可以从合众国独立,郡当然也可以从州独立。

J:我不清楚法律上是怎么说的。

I:这也是我长期以来的一个疑问。我一直觉得南北战争是一场非法的战争。抛开奴隶制的问题不说,从法理上讲,合众国是各州自愿组成的,他们当然也就有权自愿离去。可是,说实话,从实际效果来看,南北战争对美国是大有好处的。

J:我不这么认为。就算出现了两个美国,又怎么样呢?也许会比现在更好。

I:首先,如果没有南北战争,出现了两个美国,那以后美国向西部扩张的时候,也不能以一个联合的国家行动,最后,在现在的美国的版图上,就会出现四五个国家。

J:就算最后有了六个美国吧,又会怎么样呢?

I:那美国就会失去现在她的超级大国的位置,就不会有目前的全球无与匹敌的竞争力。

J:为什么呢?

I:首先是规模。其次,从历史看来,美国崛起的过程和两次世界大战密不可分。如果美国分裂了的话,她就不能如此顺利打赢两次世界大战。

J: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有六个美国,那他们也许有的想帮助英国,有的想帮助德国,有的谁也不想帮,最后就是对欧洲不产生影响。那么,就让德国占领全欧洲吧。苏联不还是占领了整个东欧了吗,又怎么样了呢?希特勒并不比斯大林更糟糕。

I:(这要争下去就问题太大了,所以我换了个方向)事实上,问题不在于欧洲,而在于如果美国分裂成六块,那么你们就会形成另一个欧洲,内斗不息,就像欧洲一样。

J:现在欧洲有几十个国家,他们也没有内斗不息。他们互相之间可以自由地旅行,统一使用货币。美国只会做得比他们更好。

I:那是现在。你想想100年前的景象。那时候欧洲的民族主义高涨,接连打了两次世界大战。也许最终分裂了的美国也会变成像如今的欧洲一样,成为一个大的共同体,可是在那之前,你们恐怕也要打上一两个美洲大战才会收手呢。

J:不,这是不一样的。

I:有什么不一样呢?欧洲国家林立,因此打仗;凭什么美国就会不同呢?以前的世界可是武力横行的。

J:可如果南北美国是和平地分开的,你认为他们还想再打仗吗?你想,如果当年南方退出联邦的时候,林肯潇洒地挥一挥手,说,再见,祝你们好运!这样的事情都可以和平解决,还有什么不能通过谈判来解决呢?

I:这倒是。——那么自由党人是反对一切战争的吗?

J:是的。

I:可如果有这种情况,比如像这次伊拉克战争,假设我们有确凿的证据,知道伊拉克人民被暴君所压迫,普遍希望能够推翻暴君,可苦于力量不足。这时联合国通过决议,决定出兵解救伊拉克人民。这样的战争你也不支持吗?

J:不支持。我认为,谁要去打仗,谁自己去打,不要用国家的名义。你希望解救伊拉克人民吗?那你捐钱吧。如果你正好是个青年男子,那么你自己扛上枪去打萨达姆吧。

I:那是不可行的!个人组织是绝对打不过正规军的!你带杆枪去伊拉克去就可以打败他们的飞机、坦克、大炮吗?

J:你也可以买飞机、坦克、大炮啊。不是有人捐钱吗?

I:这倒是,美国的飞机、坦克、大炮都是私人公司生产的,只要你出钱,他们就会卖给你。可是,志愿者组成的军队能打败正规军吗?

J:为什么不能?他们也将经过一切和美军类似的训练,装备同样的武器。

I:但是,如果招募不到士兵呢?大家出钱交税还可以接受,自己上前线就会犹豫很多的。

J:难道现在上前线的不是美国人吗?如果大家都不愿意承受这个牺牲去和暴君战斗,那就说明政府无权去发动这场战争。如果人民认为这场战争必须打,那么就会出现志愿者。你要知道,志愿者的士气和军队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他们自愿来做这件事,而军人只是在做一份工作。

I:这种设想倒有点像美国初成立时,用民兵来代替军队一样。

J:对,我认为目前美国的问题就是离他们当初所订立的宪法越来越远。政府越来越大,而且扩大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这些都是违反宪法的。你再看看那个《爱国者法案》!我希望他们能够回到宪法所规定的美国上来。

I:可是,你要知道,美国宪法曾经“严格”地被执行了很多年,最后人们根据形势进行调整,才到了目前的这个地步。你所理想的政府,不是没有试过,比如这个用民兵来代替正规军,可是最后被证明不符合现实,美国又强化了联邦政府,成立了强大的军队。这一切过程,都是不可避免的。就算你今天把当初的美国再来试一遍,最后仍然还会变成一个结果。

J: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试一次。

I:比如持枪权吧,这是当初宪法所保证的。我也明白枪支是公民反抗政府的重要手段,并且在正常情况下,人们将只把枪支用于自卫。可现在,在这个酒吧里,如果那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们都带着枪,你和我还能够这样安坐着吗?我们不能总假设别人是理智的、清醒的。

J:你知道当初那些西部的人们是怎么做的?在酒吧的门口,有个“挂枪处”,所有配枪进来的人,都必须把枪挂在那里,不然酒吧就不卖酒给他们。

I:哦,如果他们不肯解枪,那么大概也有不须挂枪的酒吧,不过,如果你去那里喝酒,那么后果就只好自负了。

J:对,你自己选择。

I:这倒有点像我的一个想法。我的看法是:将来政府迟早要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些保安公司。这些保安公司负责你的安全,同时开出不同的条款,比如这个公司不允许你配枪,他负责你的全部安全,那个公司允许你配枪,但就又会有其他的很多规定。这两个公司互相竞争,我们从中选择比较适合自己的公司,和他们订立合同。这样,你和这个保安公司是平等的合作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简直是在被政府压迫。

J:这可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I:同样的,还有高福利的公司,就是你交很高的费用,但他保证你的福利,就像保险一样。那么,又有低福利的公司,你交的费用很少,但如果你穷苦了,也没人来帮你。这些公司费用,就相当于税,不过现在我们没有选择而已。每次和公司订合同,可以在四五年后再讨论是否续约,也就和现在4年搞一次选举差不多。关键在于,这些公司互相竞争,为了拉

客户,他们肯定会尽可能多地为我们考虑,而不像政府那样,垄断了这些服务,所以会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的怪胎,自给自足地扩张剥削,而不理会人民的真正需要。

J:可是,如果这些公司之间起了争端怎么办?

I:那会有专门的仲裁公司来处理。

J:如果仲裁公司的处理不合理怎么办?有没有上诉的途径?最高的一级仲裁是什么?权威来自哪里?

I:没有更高的仲裁公司了。当初你启用这家保安公司的服务时,合同上就有一条,说明了本公司如果和其他公司起了争端,将由何家仲裁公司来处理。你如果对这家仲裁公司不满,你可以选择别的。

J:那你怎么防止仲裁公司的腐败、作弊?

I:关键在于仲裁公司之间的竞争。在未来世界,资讯充足,一个仲裁公司做出不合理的仲裁,其他公司和个人马上就会知道,这样这家公司很快就会失去客户,最终退出市场。由于有这样的压力,他们不得不提供最好的服务。他们必须维持自己的信用,不然就赚不到钱。长此以往,那些“坏”公司就被市场淘汰掉了。

J:嗯,很有趣的想法。

I:总之,就是将一切都商业化,让利益来驱动,让那些强加给人们的国家、政府、宗教、道德都见鬼去!

我所提到的关于未来的设想,只是个初步的构想,细节我自己也没有仔细考虑过。倒是吉姆所极力推崇的自由党人新天堂,我回家后自己又想了一下,发现了他的一大漏洞:他要求政府从除了安全之外的所有事务走开,一切都由个人的志愿活动来承担。从表面上看,这是极右,即主张个人完全自由,个体充分发展;但这和极左却又暗通了。他总在假设人有愍恻之心,因此社会问题可以通过人们自觉、自愿地来解决,这和马克思假设人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后极为自觉、劳动成为人的需要、大家各取所需的设想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对政府深恶痛绝,但也不能不同意恐怕现阶段这仍然是个“必要的邪恶”。我们牺牲自己的自由和权利,交给政府我们的部分权利,换取安全和其他利益。目前我们可以做的,只是警惕政府不要越过我们给它所授的权力的范围,不要侵犯我们作为个人本身的权利。也许,将来,我们才可以开始考虑让政府和国家脱钩,让国家这个概念消失,这样才能形成政府之间的良性竞争,最终通过竞争,提供给我们最好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