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爱谈军事
15.1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陈”,同阵。陈是古体,阵是后起的俗体。隋唐时期,行陈之陈多作阵,但先秦两汉皆作陈。东汉许慎以陈为陈国之陈,加攴旁之陈为陈列之陈,想区别这两个字。当时,仍无阵字(《说文》的《攴部》和《部》)。〔1〕
北齐颜之推说,行陈之陈,《六韬》、《论语》、《左传》皆作陈,“俗本多作阜傍车乘之车”,“《苍》、《雅》及近世字书皆无别字,唯王羲之《小学章》,独阜傍作车”(《颜氏家训?书证》)。《小学章》即《隋书?经籍志》著录的王羲之《小学篇》。据颜氏考证,后世流行以阵为陈,可以追溯到晋。
卫灵公问陈,是请教军事,不限阵法。如上博楚简《曹沫之陈》,就是鲁庄公向曹沫问陈的兵书,内容也是泛论军事。
“俎豆”,俎是切肉的小几,豆是盛羹酱的器物。两者都有铜制的,也有木制的,这里代指祭器。
“军旅”,古代军队编制有很多级,古人是以“卒伍”代指低层的编制,“军旅”代指高层
的编制(参看《孙子?谋攻》),这里指军队。
《左传》哀公十一年,孔文子将攻大叔疾,向孔子请教,孔子说,“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甲兵之事,未之闻也”,“胡”即瑚,瑚、簋都是盛谷类食物的祭器,两段话如出一辙。孔子以知礼著称。苏辙说,夹谷之会,齐臣犁弥言于齐侯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必得志焉”(《左传》定公十年),卫灵公对孔子也有这种印象,他认为孔子擅长的是礼,不是军事,问陈是故意刁难孔子,孔子明白他的用意,所以第二天离开了卫国(《古史》)。
孔子仕卫灵公,是卫灵公在位的最后三年,即前495—前493年。他离开卫国是前493年。这里所记是孔子离开卫国的前一天,可以精确到天。(孔子不爱谈军事)
注:〔1〕如“不尚贤,使民不争”(第三章),“故大道废,焉有仁义;智慧出,焉有大伪;六亲不和,焉有孝慈;邦家昏乱,焉有贞臣”(第十八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第十九章),“绝学无忧”(第二十章),“故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第三十八章),其中“绝仁弃义”,虽然郭店楚简作“绝伪弃诈”,却无法改变我们对全书的基本印象。
君子免不了饿肚子
15.2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古代僧侣,很多都是苦行僧,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到处流浪,靠乞讨为生。圣人也是如此。他们和叫花子有不解之缘。知识分子,原来是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的特点就是靠人施舍,有人养他。圣人故事,少不了蒙难,唐僧取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饿肚子是家常便饭。
孔子周游列国,主要有三次大难:一次是过匡被围(前496年),见《子罕》9.5;一次是宋司马桓魋要杀他(前492年),见《述而》7.23;一次是在陈断粮(前489年),即此所述。这是第三次大难。“在陈绝粮”,即在陈断粮。“粮”,《释文》引郑注本作“粻”,字不同,意思一样。孟子说“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孟子?尽心下》),把断粮地点说成陈、蔡之间。《荀子?宥坐》也提到此事,说“七日不火食,藜藿不糂,弟子皆有饥色”,即七天没起火做饭,光吃野菜,粒米未进,饿得够呛。当时,子路想不通,孔子给他讲了很多大道理,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从“桑落之下”发迹呢?杨倞注:“桑落,九月时也,孔子当时盖暴露,居此树之下。”情况更具体,他们是在一棵树叶飘零的桑树下饿肚子。这次饿肚子,可把大家饿惨了,“从者病,莫能兴”,大家都饿得爬不起来了。“固”,旧注都以为是固然之义,包括朱注,但朱注引程子说,却把“固穷”解释为“固守其穷”,后说不可取。当时,子路气得直跳脚,说“君子亦有穷乎”,即君子也该这么饿肚子吗?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即君子当然会受穷,但不像小人耐不住穷,一穷就歇斯底里。这里,同是“君子”,理解不一样。子路认为,君子是体面人,不但一定有饭吃,而且还吃得很好,就像有些怀旧者说,过去当教授的,即使乱离之世,也有四菜一汤。他说的是“身份君子”。“身份君子”是贵族。孔子说的君子不是这种君子。他说的是“道德君子”。“道德君子”,有君子风度,但不一定有钱有势,弄得不好,难免饿肚子。君子穷,也要穷得有风度。他在上一篇说过,“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宪问》14.10),小人的特点就是受不了穷,穷了就会发牢骚,甚至大发脾气。孔子的意思是,像你这样,就是属于“穷斯滥矣”。(君子免不了饿肚子)15.3子曰:“赐也,女(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欤)?”对曰:“然,非与(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孔子强调执简驭繁。他不但不承认自己特别聪明,连知识多、记性好都不承认。“识”,有两种读法:一种是表示记忆,读zhì;一种是表示认识,读shí。这里指前者。
人的记忆分两种:一种是死记硬背,机械记忆;一种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靠联想来记忆。孔子跟子贡讲的话,意思是说,你以为我是博闻强记啥都记得住吗?不是。其实,我是靠“一以贯之”。这种“一以贯之”的“一”,不是提示性的线索,如关键词或关键的例子,而是贯穿性的线索,如原理、原则。清李中孚说,“刘文靖谓丘文庄博而寡要,尝言丘仲深虽有散钱,惜无钱绳贯钱。文庄闻而笑曰:‘刘子贵虽有钱绳,却无散钱可贯。’”(《四书反身录》)。散钱和钱绳,比喻很形象。“一以贯之”的东西,就是像钱串子那样可以把零散记忆串连起来的东西。中国学术,研究自己,人很多,文章和书也很多,毛病是鸡零狗碎,缺乏理论穿透力和内容的整体把握,只有散钱,没有钱绳,让欧美学者和日本学者看不起,碰到别人批评,还反唇相讥,说我有的是钱,比你阔多了。
《里仁》4.15,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说,孔子的“道”是“忠恕”。
1950年代,中国取缔和镇压各种“反动道会门”,其中一种,叫“一贯道”。“一贯道”在台湾有不少信徒。(一以贯之)
15.4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孔子跟子路说,懂得道德的人太少了。他很孤立。(懂道德的很少)
无为而治
15.5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欤)?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无为而治”,是道家推崇的治术。道家讲无为而治,黄老之术,是以黄帝为榜样。这种说法,道家讲得最多,但别人也不是不讲。这种理想,大家都讲,儒家也讲,他们对早期传说中的无为而治,也是抱欣赏态度。只不过,孔子强调的是圣王立身端正,先从自己做起,他的榜样是尧、舜。
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主要是专家治国,所谓“七辅”、“六相”、“四史”,就是讲专家治国。战国秦汉流行的黄帝书就是依托这类故事。
《尚书》有《尧典》、《舜典》,也讲群臣分工,各司其职,是儒家所本,司马迁讲舜臣二十二人(《史记?五帝本纪》),也是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
道家也好,儒家也好,所谓无为,其实是无不为。当头的不是专家内行,但他会选会管会用专家内行,“一个大笨蛋管一堆聪明人”,当然省心省力。(无为而治)
15.6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行”,指出行,出远门。古代日书,问行是专门一类。
“蛮貊之邦”,野蛮国家。古代多以“蛮”指中国南方的少数民族,“貊”音mò,指中国东北的少数民族。“貊”,古书亦作“貉”。这里泛指古代的野蛮地区。
“州里”,和前者相反,是指开化地区。古代的国野制度,城郊是编为州里。
“立”,立于地,步行立于地,与“在舆”相反。“在舆”是乘车而行。
“参于前”,“参”应读为参照之参,王引之说是“相直于前”的意思(《经义述闻?通说上》“参”),即好像有字书在前,正对着自己的脸。
“倚于衡”,是说好像有字横于车轭。
子张问出行,孔子的回答是两条,“言忠信,行笃敬”。他要子张记住这两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步行时,眼前有这六个字;坐车时,眼前也有这六个字。凭这六个字,走遍天下。子张没带简册,赶紧把这六个字记在绅上。
“绅”是腰间大带下垂的部分。当官的人和儒者,要把笏掖在腰带上。这种打扮的人,叫搢绅之士,现在简称为绅士。绅士的绅,前面有一截,垂在下面,好像西服的领带。领带,据说起源于军队,罗马时代就有,但现在的西服是19世纪的东西。他们的gentlemen是脖子上挂这么一根,我们是腰上挂这么一根。我们可以想象,子张是用左手把领带式的这一截撩起来,捧在手里,好像版牍,然后用右手在上面写字。这是急中生智。换了现在,如果没带笔记本,可以写在领带上。
“子张书诸绅”这句话,有人说,和帛书的发明有关。中国的帛书是什么时候发明?做纺织史的和书籍史的都很关心。钱存训先生说,帛书的发明不晚于公元前6、7世纪,主要就是根据这段话。〔1〕
子张年龄小,孔子自卫返鲁,子张才20岁,这段话应是孔子晚年讲的。(子张书绅)
注:〔1〕其实,这个证据并不过硬,因为子张把老师的话记在腰带上,这只是偶然的行为,我们不好说,腰带就是帛书。
15.7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史鱼”,即史鰌,字子鱼,《论语》仅见于此。
“蘧伯玉”,已见《宪问》14.25。
这两个人都是卫国的名臣。他们曾历事卫献公、殇公、亡而复入的献公、襄公、灵公。孔子见过卫灵公,他曾跟季康子数落“卫灵公之无道”(《宪问》14.19)。灵公无道,肯定没跑。但灵公以前呢,什么时候“邦有道”?不知道。
孔子的处世哲学是,什么时候都应当以直道事人,邦有道,应该出来做官;邦无道,则应退隐。原则要坚持,命也不能丢。这段话可能是孔子仕卫期间所讲,即前495—前493年或前488—前485年。(史鱼和蘧伯玉)15.8子曰:“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孔子慎言,对说话很讲究。他认为,该跟人交谈而不交谈,是“失人”;不该跟人交谈而交谈,是“失言”;真正聪明的人,既不“失人”,也不“失言”。“可与言而不与言”是属于隐瞒,“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是属于急躁。(失人和失言)15.9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孔子热爱生命,决不轻易玩命。但生命诚可贵,仁义价更高。他说,志士仁人,不会为了苟活而损害仁,只会为了仁而毅然献身,这叫“杀身成仁”。(杀身成仁)15.10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子贡问为仁,即如何做符合仁的事。孔子认为,首先是和该国的精英,最优秀的大夫,最讲仁的士,和他们搞好关系。这就像工匠要把活做好,先要把工具准备好。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孔子提到“其大夫之贤者”是用“事”字,提到“其士之仁者”是用“友”字。可见,他是把子贡的身份看成“士”。“友”和“侑”有关,基本上是平行关系。西周金文,讲册命仪式,总有“右者”陪受命者出席,这种右者就是“友”。(子贡问仁)15.11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武)》。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颜渊问如何治理国家,孔子答了四条:(1)“行夏之时”,是实行夏代的时令。古有“三正”之说,夏正建寅(孟春正月),殷正建丑(季冬十二月),周正建子(仲冬十一月)。春秋之世,晋用夏正,鲁用周正。今《大戴礼》有《夏小正》篇,原本别行,传说是夏代的月令。(2)“乘殷之辂”,“辂”,古书亦作“路”,是一种比较高级的马车。驯化马和马车的发明,中亚和西亚都比中国早。《世本》说“奚仲作车”,似乎夏代已有马车。但中国最早的马车,从考古发现看,目前只有商代晚期的例证。(3)“服周之冕”,周人讲究穿戴,冠冕堂皇,帽子做得特别好。(4)“乐则《韶》、《舞(武)》”,古人说的“乐”,包括声乐、器乐、舞蹈,是合三者而言之。俞樾考证,这里的“舞”当读为“武”(《群经平议》)。
司马迁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也是《韶》、《武》并言。孔子喜欢古典音乐。西人常以“古典”称美希腊、罗马,但他们的古典音乐,其实并不古老,只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音乐。孔子时代,最有名的古典音乐有六种:一曰《云门》,为黄帝的音乐;二曰《咸池》,为唐尧的音乐;三曰《大韶》,为虞舜的音乐;四曰《大夏》,为夏禹的音乐;五曰《大濩》,为商汤的音乐;六曰《大武》,为周武王的音乐。六种音乐,孔子最喜欢《韶》,其次是《武》(《八佾》3.25)。他在齐国听《韶》乐,说“三月不知肉味”(《述而》7.14)。这四条,都属于制礼作乐。另外,孔子还补充说,有些坏东西,必须清除:一是“放郑声”。“放”是驱逐,这里指清除;“郑声”是流行音乐,和雅乐相反。当时的流行音乐,主要是郑、宋、卫、齐等国的通俗音乐,特别是与男欢女爱有关的音乐(《礼记?乐记》),孔子的评价是“淫”。“淫”是淫荡。古典音乐太高雅,老百姓听不懂也听不见,即使男欢女爱,也不是“淫”,君子听见的都是道德之音。流行音乐不一样,谁都心领神会,孔子讨厌,说这都是“淫”,不灭不行。
二是“远佞人”。“远”是躲避,“佞人”是能说会道、花言巧语的人,孔子也讨厌,他的评价是“殆”。“殆”是危险。
过去有四句话,住美国房,开德国车,娶日本老婆,吃中国菜(异说多,不备举)。孔子说,历法是夏代的好,车子是商代的好,帽子是周代的好,音乐是古典的好,最好把不同时期的好捏一块儿。现在,中国的历法、车子、帽子已经全盘西化,音乐也被打得落花流水,中国自己的宝贝,或曰国粹,只剩中医、京剧、方术、武术、中国菜等不多几种了,还有就是中国话、中国字和中国人。但就连这些,也都是变了味的东西。(颜渊问为邦)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15.12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远”和“近”,可以是时间上的,也可以是空间上的。此话已成成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15.13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此与《子罕》9.18重。孔子说,算了吧,我还没见过谁能像好色一样好德。司马迁说,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命孔子在后一辆车上跟着,招摇过市,然后孔子讲了这段话,因此去卫(《史记?孔子世家》)。但本篇第一章说,孔子去卫是因为灵公问陈。也许两个原因都有。这里的“已矣乎”是表示彻底绝望。如果司马迁的说法可靠,则这段话应在前493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15.14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欤)!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位)也。”“臧文仲”,即臧孙辰,已见《公冶长》5.18。“立”,与“位”同源。“柳下惠”,是鲁国的贤人。旧注都说,此人即《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和文公二年的展禽。展禽,名获字禽,排行为季,也叫展季。柳下,是以居于柳树下为号,古代邑里,往往以树而名。惠是谥。其官职是士师。士师管贵族狱讼。臧文仲知柳下惠贤,却放着位子不给柳下惠,孔子骂他是“窃位者”。“窃位”即俗话说“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们的很多教授都有退休恐惧症,就像有些当官的,一旦从岗位上退下来,马上身心崩溃,甚至一命呜呼。他们常常找各种借口,赖着不走;不但不走,还嫉贤妒能,不是贴心人,绝不让位。这种人就是属于“窃位者”。(窃位者)15.15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躬自厚”是“躬自厚责”的省言,和“薄责”相对。(远怨)15.16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蔑)如之何也已矣!”“末”,读蔑。一往无前,也一往无后,不计代价,也不问后果,没头没脑,也没心没肺,这种人,你该拿他怎么办?孔子说,不念叨“怎么办,怎么办”的人,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如之何)15.17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这是讲小人扎堆的情况。“小慧”,是小聪明。“难矣哉”,是形容自己很难这样做。类似的感叹也见于《阳货》17.22。《阳货》17.22说,“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认为下棋都比这强。这段话与之非常接近。
孔子认为,对君子来说,整天扎堆聊天,飞短流长,言不及义,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想象。现在,我们称为“单位”的地方,经常是这种气氛,唧唧喳喳,拉拉扯扯。我叫“小人国里尽朝晖”。(小人堆)15.18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君子以义为质”,义是藏在心里的东西,属于质。质是内在的东西,他要把这样的东西展示给别人,不能张牙舞爪,一定要谦逊,叫“孙(逊)以出之”。而“礼以行之”,是把礼当做执行义和维护义的标准,怎么执行,怎么维护?靠的是信,说到做到。孔子认为,能做到这四点,才算君子。(君子)
不怕人不知,就怕己无能
15.19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这是孔子反复强调的思想,即不怕人不知,就怕己无能。参看《宪问》14.30。(不怕人不知,就怕己无能)
15.20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我在前面说过,孔子不是不要名,不是不怕别人不知道。人有生前之名和身后之名,他对名看得很重,特别是身后之名。孔子对利也不是不要,他对禄也看得很重。
我记得,杰克?伦敦说过,名和利,两样挑一样,他要利,如果有了利,他要名。现在的学术界,名,又臭又滥,所谓“名师”几乎和骂人差不多。虚名和实利,我宁肯选择利。(就怕死无闻)
15.21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孔子认为,只有“无欲”,才配称为“刚”(参看《公冶长》5.11)。“无欲”的意思不是清心寡欲,而是无求于人。朱注引杨氏说,把上面三章解释为意义关联的一组,如果是这样,这三章的意思就是:“不怕人不知”(15.19)、“就怕死无闻”(15.20)、“还得靠自己”(15.21)。(君子求己,小人求人)
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15.22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矜而不争”,是自爱自尊,不与人争。
“群而不党”是合群,拿自己当普通人,甘当群众一分子,并不拉帮结派,搞小集团。我特别喜欢这句话。参看《述而》7.31的“君子不党”。
填表,“政治面目”栏,我填“群众”、“无党派”。我一直说,我就是“群而不党”。
但有人告我说,你别臭美了,“无党派人士”,就像“爱国人士”或“民主人士”,只是年纪一大把,享有某种特殊身份的人才可以叫,你也配?你只是群众。
我有点糊涂,如果我这样的人既不属于“有党派人士”,也不属于“无党派人士”,我算什么东西?还有“爱国人士”和“民主人士”,我也不明白,难道还有“不爱国人士”或“不民主人士”吗?
群众当然是糊涂的。(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15.23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举”和“废”相反,举是不废,废是不举。
人和言不同。好人可能说坏话,坏人可能说好话,同一个人的话也有好有坏,所以不能以言举人,也不能以人废言。当年新民学会的成员定期做自我批评,毛泽东说,他自己的毛病就是好以人废言,以言废人。
“不以言废人”和“不以言举人”还不太一样。“不以言举人”,是不凭你讲了几句正确的话,就全面肯定你,极力推举你;“不以言废人”,是不凭你说了几句错误的话,就全盘否定你,从此不用你。(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15.24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
孔子用一句话赠送子贡,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属于恕道,也见于《颜渊》12.2。(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15.25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试”,同《子罕》9.7“吾不试,故艺”的“试”,这里指考察。
孔子自问自答说:我骂过谁?我夸过谁?骂谁,他没讲,怎么骂,不知道。夸谁,他说都是“有所试”,即经过亲自检验,有根有据,并非虚誉。他是夸必有据。
孔子是复古主义者,他认为上古三代就是靠这种人推行直道。(直道)
15.26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孔子主张多闻阙疑,认为自己不懂的东西,最好留下来。他说,他还见过史官记录中的“阙文”。这种“阙文”留下来,是让后来者补正,就像自己有马,借给别人骑。他说这种精神,现在已经没有了。(阙疑)
15.27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孔子反对“佞”,也反对“小不忍”,认为花言巧语,会败坏道德;一点小委屈都受不了,会扰乱大的部署,坏大事。(小不忍则乱大谋)
15.28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孔子对舆论抱怀疑态度,认为舆论全都说好,或全都说坏,反而可疑。我非常欣赏这种态度,参看《子路》13.24。(群众的评价,未必可靠)
15.29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道是人追求的目标,不是帮助人出名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有错不改是最大的错
15.30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有错不改是最大的错,但天下的错误很多,自己的错误很多,改起来很累。光自己的错误就改不过来。比如写文章,就是校过多少遍,也还出错。(有错不改是最大的错)15.31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大戴礼?劝学》:“孔子曰:‘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而学也。’”《荀子?劝学》也有同样的话,但没有“孔子曰”。《为政》2.15:“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里讲的就是“思而不学则殆”。(终日思,不如须臾学)15.32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人类社会,自有贫富分化,就有劳心劳力、治人治于人的矛盾,孔子看得很清楚。人,越是土里刨食,越是饿肚子,不如读书有前途。孔子知道,即使饿着肚子读书,也没关系,只要把书读好,将来有官做,就有禄米,以前的亏空,也可以补回来。所以,他才说“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后世《劝学文》,“书中自有黄金在,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就是滥觞于此。孔子反对躬耕,讨厌种菜种庄稼,道理就在这里(他才不讲“耕读传家”)。他老人家觉得,种菜种庄稼,一是丢份儿,二是不划算。(君子忧道不忧贫)15.33子曰:“知(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智)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智)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参看《为政》2.20“临之以庄则敬”,“莅”就是“临”。这里是说,不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给下面的老百姓看,老百姓就不敬。孔子讲了四条,“知(智)”、“仁”、“庄”、“礼”,最后落实在礼。(动之以礼)15.34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这段话是说,君子不可用小事考验,但可委以重任;小人不可委以重任,但很容易了解。(君子和小人)15.35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马融和朱熹都说,仁和水火一样,是人民赖以为生的东西,人跳到水里会淹死,跳到火里会烧死,但跳到仁里不会死人。但我理解,这并不是表达人民对仁的依赖有甚于水火,而是说人民避仁唯恐不及,有甚于水火。这话表达了孔子的失望。孔子不仅对统治者失望,对老百姓也失望。他的意思是,老百姓对他的“仁”都是躲着走,绕着走,如避水火。人人都说好人好,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却往往避之唯恐不及,谁都不想当好人,这不光是几千年前的事。(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15.36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我喜欢这句话。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也是类似表达。有的学生很油滑,他是“吾爱吾师,吾亦爱真理”,或“吾爱吾师,吾只爱吾师之真理”。现在,更有甚者,老师也是工具,他什么都不爱。(当仁不让于师)15.37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孔注、皇疏训正。贞可训正,见《广雅?释诂一》。贞字,古文字本来是假鼎字为之,在古书中经常假为定字,后来则加卜于上,则又用作表示卜问之义的贞字。卜辞命辞常用“贞”字引出待定之事,有些是问句,有些不是。西方学者说贞与问无关,统统不是问句,我不同意。古文字的问与闻本来都作闻,只是搞清事实,取得可靠消息,是否为问句并不重要,训定与训问毫无矛盾。定字从宀正声,又与正通。贞、鼎是端母耕部字,定是定母耕部字,正是章母耕部字。它们是古音相近、意义相关的一组同源字。这里的“贞”是守信的意思,守信的含义是从定引申。
“谅”,见《宪问》14.17。“贞”和“谅”都是信,但信和信不一样。“贞”是遵守原则的信,只要不违反原则,可以有所变通。“谅”不同,它是拘泥小信,死守诺言。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是“硁硁然小人哉”(《子路》13.20),孟子也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孟子?离娄下》)。死守“言必信,行必果”,流于偏执,不知变通,就是这里的“谅”。(君子贞而不谅)
15.38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敬其事”,即“敬事”,参看《学而》1.5。“敬事”是古代常用语,是忠于职守、恪尽职守的意思。这里是说,君子无功不受禄,事君,要先把事情办好,然后再谈俸禄问题。(敬事)
15.39子曰:“有教无类。”
这是孔子的教学原则,众所周知。它的另一面是“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是《论语》中语,“因材施教”不是。后者是程颐、张栻的话(见《为政》2.7—8和《雍也》6.21两章朱熹注引)。(有教无类)
道不同,不相为谋
15.40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段话,现在是成语。
信仰是最容易引起争论的问题,也是最不能讨论的问题。
“道不同”,是根本原则不同,如政治立场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学术见解不同。这里面,宗教禁忌最多,排他性最强。宗教信徒,信仰不同,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只好“不相为谋”。但我们不要忘记,虽然信教的是一类,不信教的是一类,信教的却最容不得其他信仰,不信教的反而是他们争取的对象。
以前,在美国,有些传教的,好像上门推销。碰到这类人,出于客气,我总是说,对不起,我不信教。美国朋友告诉我,错,大错,如果你想彻底摆脱他们的骚扰,最好的答复是,你已加入另一宗教。(道不同,不相为谋)
15.41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可以是言辞,也可以是文辞。
“达”是表达思想,把想说的意思说清楚,写明白。
翻译讲究信、达、雅。写文章,也讲究信、达、雅。信是准确,达是通畅,雅是漂亮。
我年轻时,特别迷信雅,花团锦簇,为文造情,文学性第一,后来从事学术,又想把文章写得老气横秋,甲乙丙丁,开中药铺,好像特有学问。后来,我才知道,写字应该跟说话一样,自然、流畅,把话说得简简单单、明明白白,让一看就懂,才最重要,也最不容易。
现在,我很赞同孔子,“达”确实很重要。(把话说明白)
15.42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欤)?”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孔子热爱音乐,和音乐界的人士有来往,他们多半是瞎子。
“师冕”,是一个名叫冕的乐师。古代的师有很多种:一类是乐官之师,即《周礼?春官》的乐师、大师、小师、磬师、钟师等等,《微子》18.9的“大师”、“少师”,就是这类师;一类是师保之师,即《周礼?地官》的师氏,这种师,从西周铜器的铭文看,其实是一种军事教官,如西周铜器常见的“师某”,就是这类教官。这里的“师冕”是乐官,他是盲人。
“某在斯,某在斯”,“某”是代指坐在席上的每个人的名字,尊者称字,卑者称名。上博楚简《容成氏》说,上古盛世,所有残疾人都会得到合理安排。这当然是理想之辞,但也不完全是虚构。比如古代经常用瞎子当乐师,瘸子看大门,就是传统。我们山西,瞎子拉胡琴吹唢呐的乐队很多,路上,一个牵一个,《老井》里面演过。阿炳也是瞎子。孔子对师冕照顾很周到,很耐心,凡台阶、席位,一一指示,这是对待盲人乐师的礼貌,孔子叫“相师之道”。(相师之道)